半个多月后将近年关,有关押杨真去京的指令再次下达。这一次杨真开口了,他把吴坤叫来,告诉他,他要回上天竺去,他会在那里尽量回忆他所知道的一切。从未有过的狂喜和失望同时袭击了吴坤,他激动地甚至讨好地对杨真说:“你放心,我会对你的晚年负责的,革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这些话我早就想跟你说,其实我很敬佩你,如果你不是坚持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立场,你的性格是很让我欣赏的。说实话我也不愿意你去北京,你一到那里,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我是说,那种精神上的东西……”吴坤看着他的脸色,突然觉得自己的话多了,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你自己跟得茶说一下?他总说要来抢你,你知道,这会酿成大规模武斗,要死人的。”
正当天空又开始飘起大雪,而杭嘉和在羊坝头自家窗口的桌前为1967年春节的对联踌躇之时,杭得茶和吴坤亲自送杨真回了上天竺。吴坤答应,绝不让类似的毒打事件再发生,而杭得茶也默认了现实,不再提要抢杨真回去的要求。为了表示诚意,吴坤当场打发掉那几个看样子很凶蛮的看守,然后叫来采茶,让采茶领着几个人“照顾“杨真春节期间的生活,还把杨真安排在楼上,说楼上暖和一些。吴坤也非常关心杨真的纸够不够,还关心笔墨等琐事,旁敲侧击地问:“要你回答的问题都清楚了吗?还要不要我再给你提示一下?“
杨真摇摇头,他的眼神告诉他,他什么都明白了。这眼神让吴坤失落,那里面不再有架骛不驯的骨气了。个人永远是渺小的,他想,并为个人的渺小而悲哀。
杭得茶并没有那种失落的感觉,他不相信吴坤的诚意。他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变得和吴坤一样狡猾了。因此他一直守在杨真的身边,帮他张罗伙食和被褥,直到离开杨真下山,杭得茶才松了一口气。杨真一直把得茶送到山门口,奇怪的是他送了一本书给得茶,英语版的《资本论》,三十年代的版本。看着吴坤不安的样子,杭得茶说:“怎么样,是不是还得再检查一下?”吴坤就硬着头皮让手下人拿过来,来来回回地翻,除了扉页上写着一行字母之外,到底还是什么也没翻出来。吴坤记忆极好,他记下了那行字母:Fellgyll Rll Hill Ji Miflg BuYi,一时没看懂,想了想说:“这里的东西,最好还是都别带出去。”得茶皱了皱眉,对杨真说:“我会来看你的。”此时雪越来越大了,杨真向得茶握手告别的时候,脸上露出的微笑,让得茶想起了医院里他向寄草姑婆的微笑,那是很坦然的,让人放心的,但又是令人心惊的——它是那么样地令人心碎,以至于看上去,那告别甚至有一点儿像永别了……
龙井山中的杭盼,是那天下午终于决定不再等车,从山中徒步向城里走去的。她撑着一把橘黄色的油布雨伞,伞上缀满了一层雪花。她眼前也是密密麻麻的大雪片,天地间一片大白,什么都被遮住了。
从山里出来的时候,她还不时地听到竹子被压断的声音。喀呼,喀呼,然后膨的一声,竹子折断了,压在别的树上,反弹出一簇簇的雪花,抛到山路上,抛到走在山路上的行人们那一把把的伞面上,再籁籁籁地往下掉,在行人的眼前,撤出一小片粉尘。有时,她也走过一大片一大片的茶园,它们像是蘸着白颜料画出来的一道道臃肿的粗线,几乎就看不到绿色的叶子和茶蓬了,只看到它们躲在雪花被子下的隐约的曲线,像那些伊斯兰教规下的披长袍的妇女。
偶尔,她还会在雪路上看到一丝丝的鲜红的色泽,当她定睛细看的时候,它们又消失了。这时她就会站定,略有些不安地环视周围,有一次她甚至蹲了下来,她觉得这些造这不断的红色,真的很像是鲜血。然而没过多久,大地又开始一片雪白。她不知道有谁与她擦肩而过,也不知道谁留下了这些印记,仿佛这也是神的圣迹,但她还不能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