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种神秘的感觉——那种使他全身震颤、目瞪口呆、神情恍馆的感觉太强大了,太不可解释了,他进人了对一切神秘的不可知世界的敬畏和玄想。他秉性不是一个十分具有批判力的人,即便具有洞察力,并非看不到假丑恶,但他的心灵不由自主地更趋向于对世界上一切真善美的赞美和认同。在他成长的丰满期与成熟期中,爷爷的对细节的优雅关注、杨真先生的对事物的批判能力,甚至后来的吴坤的年轻的锐气和进取心,都给他海绵般正在努力吸收着生活养分的心灵带来巨大的冲击和感染。这些原本仿佛来自外面的东西,有的已经渗入他的内部,成为他自己的一部分,有的则和他本人进行着长期的有时不乏激烈的冲突、消化或者排斥,进行着日复一日的艰难的磨合。
他逐渐成了一个在人们眼里多少有些怪痪的人,比如不随大流,有时却又很极端,做一些别出心裁的决定,比如他所选择的专业方向,实在说不出名堂,暂时也只能归类在经济史中。大学毕业那年,他一个人跑到良请附近安溪乡的太平山下,考证一个古墓,他断定它是北宋科学家沈括之墓。这个写了《梦溪笔谈}}的大科学家给他一种启示:正史之外的杂史未必比正史不重要。也就是在这时候,他决定以研究食货等民间生活习俗为自己的专业方向。他的毕业论文也很怪,《陆羽生卒年考》,详细论证了这位公元八世纪的古代茶圣的出生与逝世的年代。当时系里有领导就曾经跟他谈过,说他外语好,选择国际共运史更合适,他们劝他再作考虑。他想了想说,他已经决定了,不用再作考虑。
1966年夏天的杭得茶,从情感上他是绝不适应,从理论上他也是无法接受那种狂飘式的变革:周围的人们都在仇恨和千方百计地学会仇恨,甚至于他本人也学会了抽象的仇恨:仇恨帝修反,仇恨地富反坏右,仇恨阶级敌人。然而,只要想起一个具体的人,比如想起远古时代人们磨打着玉壁的手,盛唐时代一双正在凝视着茶器中碗花的眼睛,或者直到今天还放在他桌上相片夹中的那个刚刚相识的女子的受难般的玉颈,他就心潮起伏,久难平静。他的那种内在的激动和外部生活的狂热,如两股平行着的山路,有时也交叉,但大多时候都是各顾各地在自己的精神坡面上攀登。而正是在那样一个灵魂双重攀登的早晨,他离开过杭城,又进行了一次精神的特殊漫游。
杭得条对湖州并不陌生,在湖州德清有着他的曾奶奶的娘家——那个据说是被他的小爷爷用大缸问起来后又吞金自杀的烈性女子的出生地。这个姓沈的家族,几乎是他杭家政治上的对立面,忘忧叔的父亲和他的曾奶奶之死与沈家人直接有关,他父母的牺牲也不能说和他们沈家人没有关系;反过来,据说那位大汉奸沈绿村的死和今天的茶学专家二叔杭汉以及他杭得茶母亲楚卿之间,也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因此一部中国现代革命史,在得茶的童年里,就几乎是他的一部分亲戚和他的另一部分亲戚的殊死拼杀的过程。
杭家和沈家在抗战胜利后就几乎绝了来往。这倒不仅仅因为他们两家之间已经彼此追杀得血赤淋淋,且沈家解放初镇压的镇压,逃亡的逃亡,自杀的自杀,出走的出走,当地已无人,也没有再交往的可能。说到底,他们沈、杭两家自结亲以来,就没有情投意合过。嘉和爷爷说,这就是道不同不相与谋。或因为如此,去年得茶带学生到离湖州城东南七公里处的常潞乡钱山漾去参观良港文化遗址时,也没想过要到邻近的德清城去看一看。但是,来回两趟都路过德清,在青年学子的欢声笑语中,得茶还是想得很多。
德清这个地方,地处杭嘉湖平原西边,出杭州城百把里路程就到了。境内有清凉世界莫干山,夏天好避暑的人,大多都知道其名。还有个著名的唐代诗人,那“郊寒岛瘦“中的前者孟郊,也是德清人。得茶自小就随爷爷读他的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少时读他的诗文,真有高山仰止之感,谁料就这么近在飓尺呢?
沿路山坡上一路的茶山,密密匝匝,行行复行行,大学生们看着激动,纷纷寻找形容词,有人说像一条条绿弧线,大家听了都笑,说这也是形容?还有人说是群山的一顶顶毛线绿帽子,大家听了又笑,说像倒是都像了,不过给山都戴绿帽子,山也太委屈了。有个女生倒有想像力,说像是造物主奶奶纳出的鞋底子,不过是用绿线纳的,大家听了都说这才有点意思了。那女生就问杭老师,听说您的名字才是与茶有关的,得茶而解,就是得茶而解,您说,这高山坡上的绿茶像什么啊?得茶看来看去也找不到形容词,只好开玩笑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茶,可说乎?不可说也。说得大家都再一次大笑,这才把话转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