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着他喜欢的那辆法拉利。可惜我是个穷光蛋,否则我就买辆送给他,让他高兴高兴。我说:“懂。”“好。”他说。我说:“就这样。”他说:“嗯。”我说:“再见。”他说:“再见。”
我挂上电话,走在延安路上。我用完了口袋里的最后一枚硬币,说了些废话。等高考结束,我要背一个麻袋,到银行里去兑出许许多多一元硬币,背到大街上,打电话。
气压低。我在漠然而烦躁的人潮里继续我的游荡。我回想着——像我无数次做过的那样——A刚才嘱咐了我些什么,或者,仅仅说了些什么——好玩的,不好玩的。不管在哪里,不管A自已在不在我的身边,当他说了那些热乎乎的话时,我总能感到他缓缓地把我的手捏一捏,让我很定心。A说我总要自己做决定的——我也明白。可是今天这是惟一的一次,是我回想得如此剧烈的惟一一次:我实在停不了去想,想A缓缓地把我的手捏了一捏——A手心的温度刚才越过千万颗麻木的无知的脑袋飞进我手里……我停止不了想哭的冲动——不一定是哭,也许只是眼睛里有水要流出来。
挂掉了打给A的那个投币电话,我继续游荡,长途跋涉,走到图书馆去。我现在没有看书的兴致,不过我还是去了图书馆。图书馆是个好地方,外面看上去漂亮,每块砖头都泡在文化气息里,里面冷气开得没有办法更足,让我这种在残忍烈日下脑袋被烤熟的人飞速冷却。
我独自坐在图书馆二楼的一张干净气派的桌子前,面前摊一本我也不知道书名的书,一个小时念三行,纯粹不知所云。我的体温在走进图书馆大楼之后一刻钟内由沸腾跌至冰点。温度下降得太快,我能感到身体里有一小块东西轻微地“乒”了一声,碎掉,碎得彻彻底底、不知去向。我不去理睬那是什么——管不了那么多。
我坐着,坐着,坐着——手脚冰凉,眼耳口鼻脑处于休眠状态。我终于把自己冻结起来了。没想到我能如此成功地、不费吹灰之力地完成这项看似艰巨的任务。我可并不为此高兴——在冰冻之后,人永远不会高兴,也永远不会悲伤、愤怒、烦,更不会热,永远不热,永远永远把倒霉的热撕碎扔到抽水马桶里冲得无影无踪。
走出图书馆的时候,大雨已经落下来了。大雨像数学老师,不讲情面——明知我急于回家报到吃晚饭,还偏把我留下来。我站在图书馆的台阶上,呆呆地看着雨水坠下来,砸在地上,往低处涌。有好几滴水溅起来死在我的脚指头上——对此我毫不怀恻隐之心,相反,幸灾乐祸。夏天的太阳恶毒,雨恶毒,夏天的什么都恶毒——我在这个夏天里,也变得空前绝后的恶毒。
马路上已没有人。汽车像逃命一样六神无主地窜来窜去。恶毒的大雨清洗着恶毒的世界。两恶厮杀,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我的体温仍休眠于冰点。我很恶地站在孤岛般的台阶上旁观这番大决斗,片刻,提起右脚,跨人战场。我偏不让像数学老师一样的雨挡住去路。我背叛雨,背叛数学老师。我翘翘嘴角,露出恶毒的冷笑。现在,我走进战场,我将目不斜视,扬长而去,我将让大雨和世界目瞪口呆。我赢定了。
雨从我的头顶往下奔跑,飞流直下。我不管。我超然地向前走去,去乘公共汽车。我是这里的冰点,雨再冷,只会死在我的手上。我怕什么?我是胜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