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番话的人,侧面朝着吴荪甫,是狭长的脸,有几茎月牙式的黄须。他的两个同伴暂时都不出声,一手托住下巴,一手拿着咖啡杯子出神。后来这两位同时发言了,但声音很小又杂乱,只从他们那神气上可以知道他们和那位月牙须的人发生了争论。这三位都是滚在公债投机里的,而且显然是做着空头。
吴荪甫看表,到一点钟只差十分。陆续有人进来,然而奇怪的是竟没有一个熟人。他机械地运动着他的刀叉,心里翻上落下的,却只是那位月牙须狭长脸的几句话。这是代表了多数空头的心理么?吴荪甫不能断定。但市场情形尚在互相挤轧,尚在混沌之中,却已十分明白。他想到今天在此地所以碰不到熟人,也许原因就是为此。他一个人逗留在这里没有意思。于是他将菜盆一推,就想站起来走。不料刚刚抬起头来,就看见前面走过两个人,是熟面孔!一位是韩孟翔,交易所经纪人,而且是赵伯韬的亲信,又一位便是李玉亭。
韩孟翔也已经看见吴荪甫,便笑了一笑,走近来悄悄地说了一句:
“相持不下,老赵发脾气!”
“什么——发脾气?”
吴荪甫虽然吃惊,却也能够赶快自持,所以这句问话的后半段便依然是缓和到不惹人注意。
“他,小鱼不要,要大鱼;宁可没有!看罢,两点钟这一盘便见输赢!”
韩孟翔还是低声说,又微笑转眼去看李玉亭。此时那边三位中的一位,白胖胖的矮子,陡的站起来,连声唤着“孟翔兄”。月牙须的一位和另一位依然头碰头地在那里说话。韩孟翔对吴荪甫点点头,就转身走到那边去了。热闹的谈话就开始,不用说是议论交易所市场的情形。
这里,吴荪甫就请李玉亭吃饭,随便谈些不相干的事。吴荪甫脸上很有酒意了,忽然想起张素素的事,就问李玉亭道:
“前天听佩瑶说起,你和素素中间有了变化?”
“本来没有什么,谈不到发生变化。”
李玉亭忸怩地回答,想起范博文和吴芝生他们说过的一些讥诮话,心里又不自在起来了。可是吴荪甫并没理会得,喝了一大口汽水,又笑着说:
“阿素是落拓不羁,就像她的父亲。机灵精明,又像她已故的母亲。玉亭,你不是她的对手!”
李玉亭只是干笑着,低了头对付那条鸡腿。
从那边桌子上送来了韩孟翔的笑声,随即是杂乱的四个人交错的争论。可是中间有一个沉着的声调却一点不模糊是这么一句:“云卿,你只要多追几担租米出来,不就行了么?”于是就看见那月牙须的狭长脸一晃,很苦闷地回答了一句:“今年不行,到处抗租暴动!”以后就又是庞杂的四个人同时说话的声音。
吴荪甫皱一下眉头,把手罩在酒杯口上,看着李玉亭的脸孔问道:
“你听到什么特别消息没有?”
“听得有一个大计画正在进行,而且和你有关系。”
李玉亭放下刀叉,用饭巾抹嘴,随随便便地说。
“同我有关系的大计画么?我自己倒不晓得呢!”
吴荪甫也是随口回答,又轻快地微笑。他料想来李玉亭这话一定是暗指他们那个信托公司。本来这不是什么必须要秘密的事,但传扬得这么快,却也使吴荪甫稍稍惊讶了。然而李玉亭接着出来的话更是惊人:
“嗳,你弄错了,不是那么的。大计画的主动者中间,没有你;可是大计画的对象中间,你也在内。说是你有关系,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我以为你一定早就得了消息呢!”
“哦——可是我老实完全不知道。”
“他们弄起来成不成可没一定,不过听说确有那样的野心。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是金融资本家打算在工业方面发展势力。他们想学美国的榜样,金融资本支配工业资本。”
吴荪甫闭起半个眼睛,微微摇一下头。
“你以为他们未免不量力罢?可是去年上海的银行界总赢余是二万万,这些剩余资本当然要求出路。”
“出路是公债市场;再不然,地产,市房。他们的目光不会跳出这两个圈子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