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姐猛一怔,回头痴痴地望着吴芝生,不懂他说的什么话。然后,一点红晕倏地从四小姐白嫩的面颊中央——笑时起一个涡儿的那地方透出来,很快地扩展到眉心眼梢。被人家窥见了隐秘时那种又含羞又惶恐的心情真逼得四小姐只想哭。她努力不让满积在眼眶里的泪珠往下掉,转过身去顺着脚尖走,也不说一句话。动物园里的游客差不多已经走光,她也不觉得;她走了几步,看见一张椅子,她就惘然坐下,低了头,把手帕掩在脸上。
“四妹,身上不爽快么?管动物园的人要来催我们走了。
这里是五点钟就关门。”
吴芝生站在四小姐旁边轻声说,显然他并没了解四小姐的心情。这是不足为奇的:常和林佩珊,张素素一般都市摩登女郎相处的吴芝生,当然无从猜度到四小姐那样的旧式“闺秀”的幽怨感触。但奇怪的是他这不了解反使得四小姐心头好像一松,而且他这温和关切的语调也使得四小姐感到若干慰藉;她露出脸来,从晶莹的泪光中看着吴芝生,勉强笑了一笑,同时也就站起来,带几分羞怯回答道:
“没有什么,——我们回去罢。”
此时太阳已有一半没入地平线,凉风吹来,人们觉得精神异常爽快。男女游客一批一批地涌入这公园里来。照吴芝生的意思,还想再走走,或者到那个卖冰淇淋荷兰水的大芦席棚下喝一点什么。可是四小姐最怕人多,更怕那些成双作对的青年男女们射过来的疑问似的眼光的一瞥;她坚执要回家了,——虽然到了家里,她亦未必感到愉快。
他们又走过那池子边。现在这里人很多,所有的长椅子都被坐满。却在一棵离池子不远的大树边,有一位青年背靠着树干,坐在草地上,头向下垂,似乎是睡着了。四小姐眼快,远远地就认得是范博文。她询问似的向吴芝生看了一眼。吴芝生也已经看见是范博文了,微笑着点一下头,就悄悄地跑到范博文的背后,隔着那棵树,猛伸出手去掩住了范博文的眼睛。
“放手呀!谁呢?——恶作剧!”
范博文懒洋洋地很可怜似的说,身体一动也不动。四小姐跟在吴芝生背后,只是怔怔地看着。一会儿,她又轻盈地走到范博文的旁边。吴芝生把手更掩得紧些,却也忍不住笑出了声音来。
“吴芝生!——不会有第二个。猜得不对,就砍我的脑袋!”
“这不是你猜中,是我自己告诉你的。——再猜猜,还有谁?”
这回范博文不肯猜了,用力挣扎,脸孔涨得通红。
“九哥。放了手罢!”
四小姐心里老大不忍,替范博文说情了。同时范博文也已经挣脱了吴芝生的手,跳起来揉一揉眼睛,忽然转身抓住了四小姐的手,恭恭敬敬鞠躬说道:
“救命恩人!四小姐,谢谢你!”
四小姐赶快摔脱了范博文的手,背转身去,脸上立刻从眼角红到耳根;但又忍不住小声问道:
“你没有回去?范先生。——坐在这里干么?”
“嗳——做诗。”
范博文回答。于是他又忘记了一切似的侧着头,翻起眼睛看天,摆出苦吟的样子来。吴芝生看着觉得好笑,却没有笑出来,只对四小姐使了个眼色。范博文忽然叹一口气,把脚一跺,走到四小姐跟前,又说:
“我伤心的时候就做诗。诗是我的眼泪。也是愈伤心,我的诗愈精采!——但是芝生真可恶,打断了我的诗思。一首好诗只差一句。现在是整个儿全忘记了!”
四小姐看着范博文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看着他的虽则苍白然而惹人怜爱的脸孔,于是四小姐的心忽然又抖动——是一种从未经验过的怪味儿的抖动。
“那么,请做诗罢,再会!”
吴芝生冷冷地说,荡着一只臂膊,转身就走。四小姐似乎迟疑一下,但对范博文瞥了一眼以后,也就懒懒地跟在吴芝生背后。范博文瞪着眼直望四小姐他们的后影。及至那后影将要迷失在人丛中的时候,范博文蓦地大笑一声追上去,一伸手就挽住了吴芝生的右臂,带几分央求的意味说:
“不做诗了。我们一块儿走走不好么!”
“我们要回家去呢。”
四小姐例外地先开了口,对范博文一笑,随即又很快地低下头去。
“我也到——吴公馆去罢!”
范博文略顿一下,然后决定主意。
一路上并没说得几句话,他们三位就到了吴公馆的前面,恰好那扇乌油大铁门正要关上,管门的看见了是四小姐他们,便又拉开门,笑嘻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