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你上哪里去呀?”
曾沧海回头一看,认得是土贩李四;在某一点上,他和这李四原是不拘形迹的密友,但此时在众目昭彰的大街上,这李四竟拉拉扯扯直呼曰“你”,简直好像已经和曾沧海平等了,这在常以“鼎鼎望族”自夸的曾沧海委实是太难堪了。但是又不便发作。跟着双桥镇的日渐都市化,这李四的潜势力也在一天一天膨胀。有“土”斯有“财”,便也有“实力”:老地头蛇的曾沧海岂有不知道?因此他虽然老大不高兴,却竭力忍住了,反倒点头招呼,微笑着回答:
“到公安局去有点公事。”
“不用去了,今天是去一件搁一件的了!”
李四很卖弄似的说,并且语气中还有几分自大的意味,好像他就是公安分局长。
“为什么?难道分局长换了人么?”
曾沧海实在忍不下去了,也用了几分讥讽的口吻冷冷地反问。可是话刚出口,他又后悔不该得罪这位神通广大的李四。
然而运气得很,李四并没觉到曾沧海的话中有核;他一把拉着曾沧海走到太白楼斜对面冷清些的地段,把嘴巴靠近曾沧海耳朵边,悄悄地说道:
“难道你没有听得风声么?”
“什么风声?”
“七里桥到了共匪,今晚上要抢镇!”
曾沧海心里一跳,脸色也变了:但他这吃惊,并不是因为听说七里桥有共军,而且要抢镇;他是在痛心他的独得之秘已经不成其为“秘”,因而他的或他儿子的“头功”是没有指望了。可是他毕竟是老手,心里一跳以后,也就立刻镇静起来,故意摇头,表示不相信。
“你不相信么?老实告诉你,这个消息,现在还没有几个人知道。我是从何营长的小公馆里得来的。营长的姨太太已经避到县里去了。还是雇的王麻子的船,千真万确!”
李四悄悄地又接着说,十分热心关切的样子。
现在曾沧海的脸色全然灰白了!他这才知道局势是意外地严重。在先他听得长工阿二说七里桥的乡下人传锣开会,还以为不过是赤手空拳的乡下人而已,此时才明白当真还有枪炮俱全的共军。他的恐惧就由被人夺了“头功”一转而为身家性命之危了。他急口问:
“共匪有多少枪呢?”
“听说有百来枝枪罢。”
曾沧海心下一松,想到他的邀功计划虽然已成画饼,可是危险也没有,他就笑了一笑,看着李四的鬼鬼祟祟的面孔,很坦然很大方地说:
“百来条枪么?怕什么!驻扎在这里的省防军就有一营!”
“一营!哼!三个月没关饷!”
“还有保卫团呢!”
“十个里倒有十一个是鸦片烟老枪!——劝你把细点,躲开一下罢,不是玩的!本来前两天风声就紧,只有你整天躲在烟榻上抱阿金,这才不知道。——也许没事。可是总得小心见机。不瞒你说,我已经吩咐我的手下人都上了子弹,今晚上不许睡觉。”
这么说着,李四就匆匆地走了。
曾沧海站着沉吟了一会儿,决不定怎么办。想到一动总得花钱,他就打算姑且冒险留着;想到万一当真出了事,性命危险,便也想学学何营长的姨太太。后来转念到“报功”总已不成,上公安局也没意思,便决定先回家再定办法。
家里却有人在那里等。曾沧海在苍茫的暮色中一见那人颔下有一撮小胡子,便知道是吴府总管费小胡子费晓生。
“好了,沧翁回来了。无事不敢相扰,就为的三先生从上海来了信,要我调度十万银子,限三天内解去,只好来和沧翁相商。”
费小胡子开门见山就提到了钱,曾沧海不禁呆了一下。费小胡子却又笑嘻嘻接着说:
“我已经查过账了。沧翁这里是一万二,都是过期的庄款。本来我不敢向沧翁开口,可是三先生的信里,口气十分严厉,我又凑不齐,只好请沧翁帮帮我的忙了,感谢不尽。”
曾沧海的脸色陡然放下来了。他本来就深恨这费小胡子。据他平日扬言,费小胡子替吴府当了几年总管,已经吃肥了。他又说费小胡子挑拨他们甥舅间的感情,所以他做老舅父的只能在外甥的钱庄上挂这么区区一万多银子的账。现在看见费小胡子竟掮着“三先生”的牌头来上门讨索,曾沧海觉得非惩他一下不可了,当下就冷冷地回答:
“晓生兄,你真是忠心。我一定要告诉荪甫另眼看待你!——说来真叫人不相信,我的老姊丈一到上海就去世了!我这里来了急电,要我去主持丧事。——今晚上打算就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