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嗳,真奇怪!我倒还没晓得你不许她出去呀!况且她出去的时候,我也不在家;是阿珊看见她在丽娃丽妲。阿珊,可不是么?”
“咄!谁说不许她出去逛逛!可是她现在逃走了!‘逃走!’
听明白了么?你看这字条!”
吴荪甫咆哮着,就把一个纸团掷在少奶奶眼前。这是用力的一掷。那纸团在桌子上反跳起来,就掉在地下了。吴少奶奶把脚尖去拨一下,却也不去拾来看;她的脸色变了,她猛可地猜疑到刚才佩珊笑的蹊跷,敢怕是她看见四小姐和什么男子在丽娃丽妲?而现在四小姐又“逃走”了!这一切感想都是来的那么快,没有余闲给少奶奶去判断;她本能地再看着地下,想找那纸团。可是佩珊早就拾在手里,而且展开来了。寥寥的三行字,非常秀媚的《灵飞经》体,确是四小姐的亲笔。
“那么,阿素来的时候,佩瑶,你已经出去了么?我想这件事都是阿素的花头!”
吴荪甫说这话时的神情和缓些了。但蓦地又暴躁起来,劈手从少奶奶手里夺过那字条来,很仔细地再看着。少奶奶反倒心安些了,退一步坐在沙发里,就温柔地说道:
“这么一点事何必动火哟!不过四妹也古怪,一忽儿要做坐关和尚,一忽儿又要去读书,连家里都不肯住,倒去住什么七颠八倒的女青年会寄宿舍——”
“可不是!她要读书,只管对我说好了,难道我不准她么?何必留一个字条空身走,好像私逃!就是要先补习点功课,家里不好补习么?没有先生,可以请。跟阿素去补习?阿素懂得什么!”
“随她去罢。过几天她厌了,自然会回来的!”
看见吴荪甫那一阵的暴怒已经过去,少奶奶又婉言劝着。
林佩珊也插进来说:
“我碰到四姊和素素的时候,四姊和平常一样,不多说话。素素也没说起这桩事。光景是后来谈得高兴,就一块儿走了。
不过前回觉得四姊很固执,现在却知道她又十分心活!”
吴荪甫点着头,不再说什么,却背着手在房里踱,似乎还不肯放开,还在那里想办法。他现在有几分明白四小姐反抗的是什么了。这损伤他威严的反抗,自然他一定不能坐视,但是刚才听了佩珊的“四小姐心活”的议论,就又触起了吴荪甫的又一方面的不放心。他知道张素素“疯疯癫癫”爱管闲事,乱交朋友,如今那“非常心活”的四小姐却又要和张素素在一处,这危险可就不小!做哥哥的他,万万不能坐视呀!
于是陡然站住了,吴荪甫转脸看着少奶奶;在薄暗中,他那脸色更显得阴沉,他的眼睛闪着怒火。他向少奶奶走进一步。这是一个“攫噬”的姿势了!少奶奶不懂得又是什么事情要爆发,心里一跳,忍不住背脊上溜过一丝的冰冷。但是凭空来了个岔子:王妈进来报告“有客”。吴荪甫的眼珠一翻,转身便走,然而将到房门边,他到底又站住了,回头对少奶奶说道:
“佩瑶!你马上到女青年会寄宿舍去同四妹来!好歹要把她叫回来!”
“何必这么性急呢!四妹是倔强的,今天刚出去,一定不肯回来。”
吴少奶奶意外地松一口气,婉转地回答。却不料吴荪甫立即又是怒火冲天。他大声喝道:
“不用多说!你马上就去!好歹要把她叫回来!今天不把她叫回来,明天她永不会再回来!”
只是这样命令着,也没说出理由来,吴荪甫就快步跑下楼去会客了。
来客是王和甫,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一眼看是吴荪甫出来,连半句“寒暄”也都没有,只是慌慌张张地拉着到小客厅里,反手就将门碰上,这才很机密地轻声说道:
“一个紧要的消息!刚才徐曼丽来报告的!老赵知道我们做‘空头’,就使手段来和我们捣蛋了!这家伙!死和我们做对头!可是,据曼丽说,老赵自己也不了,也有点兜不转!”
吴荪甫听王和甫说完,这才把屏住的那口气松了出来。眼前还没闹乱子,他放了一半心了。老赵“使手段”么?那已经领教过好几次了,算不了什么!可是老赵自己也感着经济恐慌么?活该!谁叫他死做对头的!——这么想着的吴荪甫倒又高兴起来,就微笑着答道:
“老赵死和我们做对头,是理之必然!和甫,你想想,我们顶出那八个厂的时候,不是活活把老赵气死么?那时我们已经分头和某某洋行某会社接洽定局,我们却还逗着老赵玩;末了,他非但掮客生意落空,一定还在他那后台老板跟前大吃排头呢!那一次,吉人的玩法真有趣!我们总算把老赵的牛皮揭开来让他的后台老板看看。老赵怎么不恨呢!——可是,和甫,怎么老赵自己也兜不转?”
“慢点儿!我先讲老赵跟我们捣蛋的手段。他正在那里布置。他打算用‘内国公债维持会’的名义电请政府禁止卖空!秋律师从旁的地方打听了来:他们打算一面请财政部令饬中央,中交各行,以及其他特许发行钞票的银行对于各项债券的抵押和贴现,一律照办,不得推诿拒绝;一面请财政部令饬交易所,凡遇卖出期货的户头,都须预缴现货担保,没有现货缴上去做担保,就一律不准抛空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