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飘摇的 1948 年秋天,南京,这个历尽风霜的帝王之都,在人民解放军隆隆炮声 中震颤。秦淮河畔失去了往日的繁华,如今显得一片凄清。画船。粉妓不知流落何处,家 家闭户,楼巷一空。只有大自然仍然展现着它的美貌,红枫、黄护、苍梧。白杨、银杏… …紫金山上紫红、深红、桔红。橙黄、古铜、翠绿……中山陵一头钻进浓浓的秋色之中。 莫愁湖畔的榆柳,闲亭冷台上的林木,呈现出各种各样斑斓的色彩:青的破青,绿的碧绿, 黄的金黄,红的排红,恰似蜀锦齐纨一般,簇拥着画栋雕梁,绣幕珠帘。 从玄武门的大街上,出现一个骑着自行车的青年学生,他身穿笔挺的西服,系着一条 花领带,显得滞洒英俊。他就是龙飞,当时二十多岁,正在中央大学新闻系读书。几天前, 龙飞接到南京地下党交给他的一个紧急的任务,让他无论如何要设法接触一个叫白薇的小 姐,设法从她嘴中了解有关梅花党的情报。由于梅花党的英文名字是: Plum Blossom Party, 前后两个词头大写都是P ,因此简称“PP组织”。梅花党党魁白敬斋是国民党特务元老, 是一个极为阴险狡猾的家伙。这个反共老手有三个女儿,大女儿白蔷,二女儿白薇,三女 儿白蕾,这三个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也是梅花党的联络员。白薇在中央大学中文系读书, 白蕾正在美国受训。 目前,中共南京地下党考虑龙飞与白薇是同学,因此要龙飞设法与白该接触,以搞清 PP组织的内幕。 龙飞接到这个任务后,觉得肩头的担子很重。白薇是个孤傲清高的贵族小姐,来去匆 匆,非常神秘,平时不屑与同学往来。龙飞只是在校园里见过她几次,从未说过话,这可 怎么办呢? 龙飞尝试了几次,始终没有与白薇结识,他有些烦躁和焦灼。这时,南京地下党市委 副书记柯原的话又回响在他的耳际:“龙飞同志,一定要在南京解放前把PP组织的情况搞 到手,在关键时刻,会有人支援你。” 这天傍晚,龙飞正在床上辗转反侧,忽然,窗外扔进一个小纸团,正砸在他的脸上。 他抬起纸团一看,上面写着几个字:速到金陵书店。 这肯定是地下党同志写的启示,龙飞一阵喜悦,慌忙骑车来到金陵书店,只见白薇正 从书店里笑吟吟走出来,钻进了停在马路旁的雪弗莱汽车,汽车一溜烟开走了。他有些扫 兴,怔怔地望着汽车开走的方向。 第二天,龙飞又按期来到金陵书店,可是没有白薇的影子。第三天他又来到金陵书店 门前。一会儿,一辆雪弗莱汽车驶来,从汽车上走下翩翩的白薇,她身穿一件湖蓝色西服 裙,挎着一个乳白色羊皮小包,面颊红润,两眼闪着秋波,飞步跨进书店。原来金陵书店 是PP组织的一个秘密据点,白薇每隔一天便要来此地取一次情报。 采取什么办法与白薇接触呢?龙飞苦思冥想。对,用自行车撞她…… 这时,白薇轻盈地闪了出来,正在下台阶,一下,二下,三下…… 龙飞推起自行车,一骗腿儿上了车,沿着便道猛冲过去。 白薇穿着高跟鞋,躲闪不及,哎哟大叫一声,昏倒在路旁。 白薇醒来时已躺在中山医院的一间病房内。她睁开双眼,发现了龙飞,柔软的黑发, 清澈的大眼睛,潇洒英俊。 “怎么来到这里?”白薇轻声问道。 “很抱歉,是我撞了您,我母亲在家乡病重,急需汇款,我一时疏忽,非常抱歉。” 说着,龙飞深深朝白薇鞠了一躬。 白薇格格笑道:“咱们还是同学呢,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是新闻系的,叫龙飞, 我是中文系的,叫白薇,你高我两届。” 龙飞没有想到白薇会叫出自己的名字,有点惊讶,愣愣地瞧着白薇。 “龙飞,我在新年文艺联欢会上,看过你演的话剧《同桌》,你演的那个空谈的青年 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你的诗也写得很好,读了使人浮想联翩,只是书卷气略微重了一些。“ 护土瞧瞧龙飞,又瞅瞅白薇,笑道:“小姐,你这位先生真不错,背着你又化验又打 针,真是好先生哟!” 白薇一听,脸上飘起一团红晕,随即消逝。她不好意思地对龙飞道:“好同学,真是 麻烦你了。” 龙飞道:“明年新年我还要演莎士比亚的名剧《哈姆莱特》中的哈姆莱特。” 白薇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可惜我是看不到了。” “怎么?”龙飞问。 “我要到美国洛杉研去了。我要在那里攻读硕士和博士学位。” 白薇说着下地走了走,说:“没事了,只是腰有点疼。” 龙飞上前扶她道:“钱我已经付了,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送你回家。” “不,不……”白薇听了,有点慌张,“我自己开车回去,我家住在紫金山那边,好 远呢!已经麻烦你了,不能再麻烦你。” 龙飞用自行车驮着白薇来到金陵书店门前,只见那辆雪弗莱小汽车仍然停在那里,书 店门口有个贼眉鼠眼的家伙正隔着窗户朝这边张望。 白薇有点费力地钻进汽车,朝龙飞飞了一个吻,说了声:“bye !bye !”开车走了。 龙飞望着汽车扬起的烟尘沉思着。 一个月过去了,白薇没有到学校来,也没有在金陵书店露面。龙飞有点沉不住气了, 几宿没有睡好觉。 这天傍晚,又有人往他的屋内扔进一个纸团。龙飞赶快走出门,只见一个送奶工人正 骑着平板车缓缓而去。 龙飞进屋掩好门,打开纸团,只见上面写着“金陵大舞厅”几个字。 龙飞骑着自行车来到金陵大舞厅,舞厅内传出疯狂的乐曲,许多党政要人、社会名流 正在里面翩翩起舞。 龙飞在汽车堆中终于发现了白薇那辆雪弗莱小汽车,车厢后面清清楚楚贴着两个字母 :PP. 按照当时规定,凡是贴有PP的汽车都畅通无阻,交通部门不敢干涉。 白该此时果然在舞厅内与一个国民党军官跳舞,二人跳得十分尽兴。跳了一会儿,有 人走到白薇身边说了些什么,她向舞伴道了别,匆匆走出舞厅,走进自己的汽车,驾车飞 快朝紫金山驶去。 汽车飞快地沿着山道飞驰,一路上那些哨卡的土兵一见白薇车上的标志,都举手敬礼。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下起蒙蒙细雨,紫金山更显幽奇,在山林之中,透出几抹隐隐浅绿, 有时在茫茫之外,露出一团淡淡水红;山腰上的朱亭,只能留下模糊的轮廓,看去素默而 又淡远,奇峰秀峦间,幻出一个朦胧虚幻的神话世界,有时又像一砚浓墨,在洁白的宣纸 上,浸染出一幅气韵非凡的美丽图画。 白薇驾车来到后山腰一座别墅里,这是一个白色的洋楼群,周围有火红的野枫林。两 个便衣特务朝她打了一个根子,白薇伸出嫩藕般的左臂,朝他们一个飞吻,把汽车停在院 内。 一个胖胖的家伙从楼里走出来,他五十多岁,两只铜铃般的大眼睛,一口黄板牙,斜 挂着一只左轮手枪。 白薇问道:“金老歪,老头子叫我回来干什么?” 金老歪是白敬斋的副官,跟随白敬斋多年,此人原是河南一个土匪头子,打得一手好 抢,有“神枪金老歪”的雅号。他一见白薇回来了,一躬腰,说道:“局势不妙,共军快 过来了,老头子正召集紧急会议,大小姐和黄飞虎也到了,就差你了。” 白薇撞上车门,匆匆走上台阶,说道:“我换换衣服就来。”说着拐过右边的一条游 廊,朝后边去了。 白薇来到后面的一幢小楼里,这是自己的房间,她迅速脱下西服裙,换上便装,又轻 轻搽了一些薄粉,往柔软的头发上撒了点香水,一扭身出去了。 白薇来到主楼的客厅,客厅内烟雾腾腾,梅花党党魁PP组织头子白敬斋正在主持会议, 客厅里密密匝匝坐着40多人。白薇一眼发现了姐姐白蔷,白蔷坐在屋角的一个沙发上,此 时正斜靠在带银点儿的蓝绸沙发靠垫上,一只手托着头,另一只手则挟着一只美国香烟。 她穿着一条白底子绣粉红色玫瑰花的绸裤,露出两只小巧玲球的脚,拖着一对嵌金镶 珠的小拖鞋;上身穿一件藕荷色的长衫,袖口宽大,银线滚边,珍珠作纽扣,外面套一件 银狐色的炊肩,前面有一处心形的缺口,露出半双象牙般的乳房。她头发浓密,黑里透亮, 一双又大又黑的水汪汪的眼睛,笔直的鼻子,红珊瑚般的嘴唇,珍珠般的牙齿。白蔷看见 了妹妹白薇,朝她一招手,白薇来到姐姐旁边,坐在沙发扶手上。 “你好吗?”白薇轻声问白蔷,并吻了她脸颊一下。 “凑合混吧。”白蔷放荡地一翘腿,发出了拖音:“腐败,国民党……完喽!” “嘘!”坐在左边的黄飞虎用手势制止了白蔷说话,示意她不要讲话,专心听白敬斋 发言。 黄飞虎中等身材,四十多岁,原是军统局的专员,现在是梅花党的第二号人物。他给 人最突出的印象就是有一副虎脸和两颗毗出的虎牙。他的衣着简单朴素,罗湖蓝长衫,手 里摆着一对铜球。 白敬斋可谓是一表人材,年过六旬,有堂堂儒士风度,气度雍容,一脸肃穆之情。他 身穿月白色长衫,那副不断泛光的金丝眼镜给人以高深莫测之感。 白敬慕的声音不紧不慢,在客厅内回荡:“国难当头,人人有责。共军长驱直入,挥 戈南下,国军节节溃败。国军将领平时营私舞弊,虚度年华,私囊饱满。正当国家用人之 际,却仓皇溃败,一败涂地,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是这些饭桶庸才,却一泻千 里。国府不保,蒋总统训示……” 说到此时,客厅内大小头目唰的站定,一起立正,客厅内鸦雀无声。 白敬斋抑扬顿挫说道:“潜伏,退避三舍,以图东山再起。” 一会儿,众人坐下。 白敬斋又说下去:“今日我请诸位前来,就是希望诸位在大军压境之际,体要惊慌失 措,要镇定魂魄,积极发展民族精英,部署退却,以求布下网络,伺机完成反攻之大业!” 说到这里,白敬斋干咳一声,用眼睛瞟了瞟白薇:“白薇,你把那笔美元拿来,我给 诸位发些活动经费。” 白薇站起身来,拎着那只乳白色的小皮包,走了出去。 白薇回到自己房间,扭亮了台灯,只见龙飞端坐在沙发上,正冲她笑。白薇慌得急忙 抽出白朗宁手枪,慌张地问:“你……你怎么来到这里?” 龙飞镇定地说道:“多日不见,我很是想你,于是钻到你的汽车尾舱里跟了来。” “你呀你,真是无知,白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我父亲知道你来一定饶不了你!” 龙飞故作惊慌地说:“那我赶快走吧。” 白薇将门掩上,小声说道:“你就是插翅也难飞出去了,我实说了吧,这是蒋总统亲 自设的一个秘密据点,连中统、军统都不知道。” “那可怎么办?”龙飞哭丧着脸,眼泪几乎挤下来。 白薇气鼓鼓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一声不吭。 龙飞看着她,有些想笑,但又不敢笑出声来。 相持了有一刻钟,屋内沉默。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她穿一件淡青色薄纱洋服,脸庞似满月, 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像映在溪水里的星星,均匀的身段,使人想起河边的垂柳。 白薇见龙飞有些紧张,急忙说:“这是我的丫环翠屏。” 翠屏眼睛盯着龙飞,大眼睛一眨不眨。 白薇灵机一动,面上露出一丝微笑。“如今只有一个办法,我跟父亲合盘托出,就说 你是我的情人,也把你吸收到我们组织中来。” 龙飞喜形于色道:“那自然好。” 白薇又问:“你是三青团员吗?” 龙飞瞎答道:“我还是国民党员呢!” “好极了,咱们明早一起坐飞机到美国洛杉机去,那里有我们组织的一个基地。可是 你的父母怎么办?” 龙飞道:“我父母在菲律宾经商,不在国内。” 白该道:“那可太好了!” 翠屏催促道:“二小姐,老爷让你快过去呢。” 白薇对龙飞道:“你先坐在这儿等我,开完会后我便对父亲讲。翠屏,你好好招待一 下龙先生。” 翠屏点点头,白薇来到楼上,取出美元又回到客厅。 龙飞望望翠屏,他绝对不相信在这戒备森严的魔窟里,还会有这么一个质朴清纯的小 姑娘。 翠屏见龙飞盯着看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出门去了。 龙飞想听听客厅里白敬斋在讲什么,于是走出白薇的房间,朝前面走。这时,天已大 黑,主楼里灯火辉煌。龙飞穿过竹丛,正碰见几个巡逻的特务迎面而来,他忙掩身到竹丛 里。 一个特务扭亮手电,叫道:“我明明看见一个人影一闪不见了,八成藏在竹林里。” 说着,手电光往竹林里乱晃。 几个特务都扭亮手电,在竹林附近照来照去。 龙飞藏在竹林深处,大气不敢喘一口。 两个特务钻进竹林搜索。眼看一个特务的脚几乎踩到龙飞的身上,这时,竹林后走出 一人,那人叫道:“老总们在找什么呀?” 两个特务一听,抽身出了竹林,一个特务嘻皮笑脸地说:“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翠 屏姑娘呀!大黑天的你钻到这儿来干什么,八成是跟相好的幽会吧?” “嚼烂你的舌头,人家在这儿解溲呢!”翠屏答道。 “你们房里不是有厕所吗?”另一个特务说。 “小姐正在用呢。” “哈,哈……”几个特务嘻嘻笑着远去了。 翠屏来到竹丛里,小声叫道:“龙先生,龙先生!” 龙飞从竹林里出来,翠屏用手捉住他的手,返回白薇的屋中。 翠屏砰地关上门,胸脯急促地起伏,脸憋得通红。 龙飞望着她,有点奇怪。 翠屏说:“你一去肯定会暴露。” 龙飞问:“你是谁?” 翠屏答道:“我的代号叫白菊花,柯原同志指示我,在关键时刻协助你工作。” “原来你是我的同志!”龙飞一阵激动,上前紧紧攥住翠屏发烫的双手,在这样的环 境里,两个共产党员相遇是多么令人高兴和激动的事情。 翠屏严肃地说:“时间不早了,明日凌晨,这个秘密据点将撤消,党指示我撤到台北。 我不能轻易暴露身份。好,我们现在开始工作。”她像一个老练的指挥员发出命令。 “搬开沙发,下面有一间密室,壁上有一幅梅花图,下端轴里有PP组织的人名册,梅 花图后有个通道,进通道不久有个三岔口,左边通秘密军用飞机场,右边通到后山,记住, 往右拐……” 龙飞搬开沙发,只见是棱花板,他用力撬开地板,现出一个精美的地穴,地穴也就十 平方米,堆满了枪支弹药。他轻轻跳了过去。 地穴的东壁上果然有一幅梅花图,是王雪涛先生的杰作,上面写着:疏影横斜水清浅, 暗香浮动月黄昏。 画面上晓月冷梅,凄婉动人。 龙飞伸手去拿梅花图的底轴,打开轴口,掏出一卷纸,展开一看,果然是个名册,为 首的是PP组织核心人物名单,上面写着:白敬斋、黄飞虎。黄乳、白蔷。 白薇……还有许多陌生的名字。看着,看着,忽然,那张人名册自己燃烧起来,眼看 要烧到龙飞的手,龙飞赶紧撒手,那张人名册化为一小片灰烬。 上面传出翠屏的声音:“龙飞,快走!敌人来了!” 外面人声嘈杂,枪声混作一团。原来梅花图的底轴有一个导线直通到客厅内白敬斋的 虎皮椅底座上,就在龙飞拽出人名册的同时,白敬斋椅下的警铃响了。白敬斋叫一声: “不好,有共党的探子!快跟我来!”众人一齐抽出枪支,随着白敬斋跑来。 却说龙飞在地穴内自知情势不妙,急忙撕下梅花图,只见现出一个洞口,他爬了进去, 里面越来越宽,黑乎乎、湿漉漉,他拼命地朝前飞跑,跑了十几里,只见现出两个洞口, 他想起翠屏的吩咐,朝右边的一个洞口飞奔,后面枪声大作,子弹嗖嗖飞来。 龙飞又跑了一程,见上面隐隐有亮光,前面是一片绝壁,他费力拨开上面的草丛,攀 了上去,只见周围黑乎乎站着十几个人。龙飞一看,不由暗暗叫苦:坏了,又落在敌人手 里了。 这时,只听一个亲切而熟悉的声音叫道:“龙飞同志,快上车吧!” 龙飞睁眼一瞧,正是中共南京地下党市委副书记柯原,他带着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游击 队员正守候在那里,旁边停着一辆吉普车。 柯原命令道:“快上车!” 龙飞钻进吉普车,司机将车飞也似的开走了。 龙飞问:“上哪儿去?” 司机头也不回地答道:“苏北解放区。” 吉普车行了约摸七八里,后面传来激烈的枪声和爆炸声…… 南京解放后,龙飞随华东野战军的首长驱车来到PP组织的秘密据点,只见这里已成为 一片废墟,被飞机炸得难以辨认。白敬斋、白薇不知在何处,翠屏也不知下落,柯原同志 再也没有回来。龙飞想,柯原同志肯定牺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