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家里屋那低矮的天棚下,摆着一张粗木方桌,上面铺着一条已经磨得没有绒毛的灰线毯子。一副竹子和骨头两镶的麻将牌摆在桌子上,麻将牌已经老得断角缺边,只能凑合着用了。四堆骨头筹码,分放在桌子四面。一支蜡烛和一盏油灯,摆在方桌的两个对角上。两盏灯加一起,也没有一盏二十五瓦的电灯亮。摇曳的灯光照着灰暗的小屋。小屋是用砖头、石块、木板、劈材、林秸和泥土混在一起搭起来的。屋主人能把这些造型不同,大小不等,长短不齐,互相难以搭配的原料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而且经住了狂风暴雨的袭击,雷霆霹雳的震撼,经年累月而不倒塌,这真可以使任何能工巧匠都为之惊叹了。它好像告诉人们:生命的画笔可以画出人间奇迹,灾难在给人带来困难的同时,也给人带来创造性的智慧。
屋子虽然矮小而简陋,屋主人却在可能范围内把它修饰得很干净。火炕上没有炕席,却用装水泥的牛皮纸口袋糊得光光溜溜。如今上面躺着睡熟了的小女孩,她从大水里逃出来,已经又长了一岁多。大概因为炕热,她把被都蹬光了,光着身子,摊开手脚,睡得真香。窗上蒙着一条从破烂市买来的缀满了补丁的麻花被。炕头上贴了一张《耗子娶媳妇》的年画,画面上有几十只耗子,都穿着彩衣,像人一样直立起来,排着娶亲的行进队伍。最前边是打着旗牌的耗子仪仗队,紧跟着的是耗子乐队,耗子本是两腮无肉的,但是那吹喇叭的耗子居然也把两腮鼓得很胖。乐队后面是一乘四个小耗子抬着的花红小轿,抬轿子的耗子穿着红色号衣,每件号衣后边都有一个大字,四个耗子背的字合起来一念就是“吉祥如意”。新媳妇耗子居然也戴得满头珠翠,眉眼和腮边竟然显出了笑意。耗子平常在人的印象里总是行动鬼祟,不走大道,躲在阴暗角落里于坏事。但现在画上的耗子都是满脸正气,尤其是那个新媳妇耗子,让人一看就联想起蒲松龄笔下的《阿纤》,简直可以幻化为美妙的少女了。
在这间小屋里,这张年画是得天独厚,占满炕头上一面墙的。而那三面墙就拥挤得厉害了,所说拥挤,也没有别的东西,都是大大小小红红绿绿的画。仔细一看,原来全是英商老巴夺父子烟草有限公司的招贴画,画的内容都是类似美人图的玩意儿,有古装的也有时装的。我们在卢家公子卢秋影书房里曾经看见过的,那位涂着黑眼圈的电影明星谈瑛的倩影又在这里出现了。不过这回她手指缝里夹着一支香烟,眼睛微微眯缝地看着她自己喷出的烟云,烟云正在袅袅上升,她好像也随着上升的烟云而舒服得飘飘然了。不知是老巴夺特邀她照的还是从哪个电影镜头上剪下来的,反正她在为烟业界服务了。
这些招贴画都是张挨张贴到墙上的,美人图变成糊墙纸了。用这玩意儿糊墙真是又好看又亮堂,又隔冷又隔潮,简直可以称为一种特殊建筑材料了。所以谢大嫂就不断地往上糊,隔几天就糊一层,尽管小屋里烟熏火燎,画可多咱都那么色彩鲜艳。就在今夜这灯光昏暗,烟雾弥漫的情况下,还能看清画上美人的鼻子眼,连谈瑛那黑眼圈都能分辨出来。
这屋的烟云都是从坐在麻将桌前那几个男人嘴里喷出来的,一间屋里有三四个“小烟囱”本也不算多,但架不住屋窄棚低空间小,加上抽得又勤,所以就显得烟雾弥漫了。;
有烟雾,有浓茶,再配上激动的面孔,青筋显露的双手,如果这时候有人闯进屋来一看,一定以为他们正赌得难解难分,恰是赌兴正浓的时候,而他们也正是利用这个掩护开一场庄严的会议。
今天的会是由新上任的省委秘书长李汉超召集的,参加的人有工会负责人谢万春、反日会负责人王一民和青年团满洲省委书记刘勃。内容有两个:一是汇报一中挖博仪照片事件的情况,分析形势,统一行动;二是布置和讨论在北市场举行大规模的“飞行集会”,使党和群众直接见面,进一步发动群众,宣传群众,组织群众,在城市中掀起抗日斗争新高潮的问题。
现在正在第一个问题上争论得面红耳赤。原来刘勃在采取挖照片行动之前,既没请示上级,也没和王一民商量,求得一中党组织和反日会的配合,而是独断专行地唱起了独角戏。因此,李汉超在会上严厉地批评了他。对省委秘书长的批评,他忍气吞声地听着了。但对王一民的意见,他却听不下去了。当王一民尖锐地指出他这是为了一鸣惊人而采取的冒险行动的时候,刘勃竟勃然大怒,拍着桌子要王一民解释清楚:为什么把青年团员的英雄行为歪曲为冒险行为?为什么对这样一件使敌人震惊的革命事件大泼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