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仁民走下床去打开窗户,把头伸到窗外大大地呼吸了一口气。他的心还在痛。他的眼睛润湿了。
弄堂里没有人影,也没有灯光。对面是一所花园。一株一株的树木在灰白光里显露出它们的茂盛的枝叶。草地上小虫悲切地叫着,像是在作垂死的哀鸣。一座洋房耸立在花园中间,像一座坟墓,关着它那永远不让人知道的秘密。再过去便是街市。但那里也没有一点声音,连小贩的叫卖声也没有。一切都死了。爱死了,恨也死了;享乐死了,受苦也死了;压迫死了,革命也死了。灰白色的光像一个大的网,掩盖了一切。只有他还活着,在整个城市里只有他一个人活着,活着来忍受热情的火焰的折磨。
"动呀。起来动呀。为什么老是躺着浪费时间?"他向着躺在他下面的花园、洋房、街市挥手,好像他立在群众的前面,从他的心里发出了这样的叫声。"动呀。起来动呀。只要一分钟的激烈的活动,就毁掉自己的一生也值得。爆发吧,像火山那样地爆发吧。毁灭世界,毁灭自己,毁灭这种矛盾的生活。"他又狂乱地挥起手来。
任何的动作都没有用。并没有什么东西开始在动。只有那小虫的叫声忽然停止了。寂寞的网更加张大,似乎连他自己要被它掩盖了。
"我不能够死。"他挣扎地说。这时候他已经被愤怒和绝望的感情紧紧抓住了。他要生,他要历尽一切苦难而生,来完成他的工作。但是现在他站在这个死的房间里,这个死的城市里,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爱,没有恨。他还能够做什么呢?他不是已经向着死的路上走去了吗?
这时小虫的叫声又突然悲切地响了。这叫声似乎和从前不同。他觉得自己很了解它。这里面荡漾着孤寂的生存的悲哀。这悲哀也正是他的。他现在和那小虫一样,也只能够发出绝望的哀鸣了。
又过了一些难堪的时候,他抬起头往四面看。他在右边的天空中发现了一片光亮。他惊讶地望着那里。但是他明白了。这个城市并不是死的。它确实活着。这时候,就在这时候,在跳舞场里,乐队正在演奏,富家子弟正搂着漂亮的少女跳舞调笑;在大赌场里,在妓院里,在大旅馆里,在跑狗场里,绅士和名媛们正在一掷万金地纵欲狂欢。同时在工厂里,机器狂怒般地动着,工人们疲倦地站在机器旁边呻吟受苦。是的,一切都没有死,爱没有,恨也没有,享乐没有,受苦也没有,甚至压迫也没有。但是革命呢?革命却死了。
"革命死了。"一个大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叫起来。他不能够忍受。他受伤似地捧着头,他竭力支持着自己的身子,免得他跌倒在地上。因为另一种回忆又来打击他了。几年前当他的玉雯离开他走到那个官僚的怀里去的时候,他曾经听到一句话:"你们革命家连一条狗也比不上。"这句话是从玉雯的伴侣的口里说出来的。那个玉雯,她曾经抛弃女学生生活进工厂去做女工,曾经那样热烈地为革命努力,把自己贡献给一个理想,而得到多数朋友的敬爱。她曾经对他表示过真诚的爱情,而且坦白地接受了他的回答。但是在不到一年的分别以后,这样的一个美丽的女性竟然抛弃了革命,抛弃了他的爱情,而走向那个骂"革命家连狗也比不上"的官僚的怀里去了。短短的黑发,细长的背影,秀美的面貌。她好像一个纯洁的女神,一提起她,就使人发生一种温情,一种敬爱。可是她却自己毁掉了这一切把身子陷在污泥里面,她一点也不顾惜。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至今还不知道。而且即使他知道也没有用了。事实毕竟成了事实。在那个官僚的淫荡的拥抱里和肉的压迫下,她的一切曾经是美丽的东西都消失了。她的面貌上已经没有了勇敢、纯洁、热烈的痕迹。血一般的口红,石灰一般的香粉就把她的过去完全埋葬了。那个官僚摇摆着肥脸,用肥大的膀子抱着她的纤弱的身子,那神情好像在说:"你看,我把革命战败了。"在经过了许多事变以后这个景象又突然来到吴仁民的心头。这个景象似乎生了许多根刺,刺痛他的心。难道革命果然被战败了吗?难道革命果然跟着那个女人死去了吗?他忍不住愤怒地这样问自己。他在跟一种突然侵袭来的幻灭战斗。
"那是不可能的。"他终于狂乱地吐出了这句话。他把手往旁边一挥,好像推倒一个敌人。"革命是不会死的。"他又愤怒地叫起来,但是声音含糊,即使人听见,也不会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话。过后他低声自语道:"女人毕竟是脆弱的东西,她们总是跟着环境走,很难站住脚跟。无怪乎高志元常常骂女人。很多的女人跑到我们的运动里面来,她们也曾多少做过一些事情,有些甚至是很勇敢的。但是等到她们找到了丈夫以后,她们就变成了另外的一种人。有的规规矩矩做太太,有的拿丈夫的思想做自己的思想。她们很容易为了一点小的利益就牺牲了自己花费许多精力制造出来的美丽的东西。她们不爱惜自己,比男人还厉害。譬[pì]如玉雯,为了极小的代价——安乐的生活,她就离开了我们。"他说到这里极力按住胸膛,因为他的心又在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