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叔专注地吹着树叶,身体沐在愈发皎洁的月光里,宛若用冰雕成的一尊像。我心中暗自纳闷:九叔方才还劝我不要出动静,怕惊吓了蟹子,怎么一转眼自己反倒吹起树叶来了呢?难道这是一种召唤蟹子的号令?
我压低嗓门叫他:“九叔,九叔。”他对我的叫唤毫无反应,依然吹着树叶,唧唧啾啾吱吱,响声愈发怪异了。慌忙咬了一下手指,十分疼痛。说明不是在梦中。伸出手指去戳了一下九叔的脊背,竟然凉得刺骨。这时,我真正有些怕了,我寻思着要逃跑,但夜路茫茫,泥汤浑水高粱遍野,如何能回到家?我后悔跟九叔捕蟹子了。这个吹着树叶的冰凉男人也许早已不是九叔了,而是一个鳖精鱼怪什么的。想到此,我吓得头皮发炸,我想今夜肯定是活不回去了。
天上不知道何时出现了一朵黄色的、孤零零的云,月亮恰好钻了进去。我感到这现象古怪极了,这么大的天,月亮有得是宽广的道路好走,为什么偏要钻到那云团中去呢?
清冷的光辉被阻挡了。河沟、原野都朦胧起来,那盏马灯的光芒强烈了许多。这时,我突然嗅到一支淡淡的幽香。幽香来自河沟,沿着香味望过去,我看到水面上挺出一枝洁白的荷花。它在马灯的光芒之内,那么水灵,那么圣洁,我们家门前池塘里盛开过许许多多荷花,没有一支能比得上眼前这一支。
荷花的出现使我忘记了恐惧,使我沉浸在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洁白清凉的情绪中。我不知不觉地站起来,脱掉蓑衣,向荷花走去。我的腿浸在温暖的水中,缓缓流淌的水轻轻抚摸着我的大腿,我感到快要舒服死了。离荷花本来只有几步路,但走起来却显得特别漫长。我与荷花之间的距离仿佛永远不变,好像我前进一步,它便后退一步。我的心处于一种幸福的麻醉状态,我并不希望采摘这朵荷花,我希望永远保持着这种荷花走我也走的状态,在这种缓慢的、有美丽的目标的追随中,温暖河水的抚摸,给了我终身难忘的幸福体验。
后来,月亮的光辉突然洒满河道,一瞬间,我看到它颤抖两下,放射出几道比闪电还要亮的灼目白光,然后,那些宛若玉贝雕琢成的花瓣纷纷落下。花瓣打在水面上,碎成细小的圆片,旋转着消逝在光闪闪的河水中,那支高挑着花瓣的花茎,在花瓣凋落之后,也随即萎靡倾倒,在水面上委蛇几下,化成了水的波纹……
我不知不觉中眼睛里流淌出滚滚的热泪,心里充满甜蜜的忧伤。我心中并无悲痛,仅仅是忧伤。眼前发生的一切,宛若一个美丽的梦境。但我正赤身站在河水中,水淹至我的心脏,我的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都使河水轻轻翻腾,水面上泛起涟漪。荷花虽然消逝了,但清淡的幽香犹存,它在水面上漂漾着,与清冽的月光、凄婉的虫鸣融为一体……
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我的脖颈把我提出水面,水珠一串串,像小珍珠,从我的胸膛、肚腹、蚕蛹大的小鸡鸡上,滴溜溜地滚落到水面上。我听到河水被两条粗壮的大腿蹚开,发出哗啦啦的巨响。随后,我的身体被抛掷起来,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落在蓑衣上。
我想一定是九叔把我从河中提上来,但定睛一看,九叔端坐在堰上,依然那么专注痴迷地吹着树叶,没有一丝一毫移动过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