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母亲把我从地上揪起来,当然是揪着我的耳朵揪起来,然后她就逼问我:
“小杂种,说实话,昨天夜里你到哪里去了?”
“我跟于进宝到长鼻人那里去了……”我歪着脑袋,咧着嘴,痛苦地说。
“还敢胡说,”母亲恼怒地说着,揪住我耳朵的手又加了一把劲儿,使我的耳朵变成了不知什么模样,“说实话,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耳朵痛疼是热泪盈眶的原因之一,但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的原因是我感到委屈,明明我说的是大实话,但他们却以为我在撒谎;明明我是冒着被长鼻人惩罚的危险把一个美好的秘密告诉他们,但他们却以为我在胡编乱造。我的那些可恶的兄弟姐妹们见我受到惩罚不但不表示同情,反而幸灾乐祸,他们得意地眯着眼睛,脸上都带着笑意,那四个年纪比我小的,可能怕我收拾他们,笑得还比较含蓄,那四个比我大的,丝毫也不掩饰他们的得意之心。他们甚至添油加醋地说一些让母亲更加愤怒的话,譬[pì]如我那个生着两颗虎牙的大姐就很严肃地说:
“最近有人把生产队的小牛用铁丝捆住嘴巴给弄死了,咱家可是有这种细铁丝——”
“你就作死吧,”母亲忧心忡忡地说,“牛是生产队的宝贝,害了生产队里的牛,那就是反革命!”
“咱们干脆对外宣布,”我的那个二哥说,“与他断绝关系,免得牵连到我们。”
到底还是母亲境界高些,她瞪了那位很可能是我的二哥的家伙一眼,说:
“有你们这样的兄弟吗?你们都是我养的,能断绝得了吗?”
母亲松开了揪住我耳朵的手,我感到耳朵火辣辣的,知道它的体积大了不少。我的耳朵比常人的耳朵要大,原来也大不了多少,因为人们的揪和拧,它们变得越来越大。
“说吧,”母亲疲乏地说,“你这一夜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如果不说,就别想吃饭!”
我瞄了一眼锅里那些黑乎乎的野菜汤,看了一眼桌子上那碗用来下饭的发了霉的咸萝卜条子,心中暗暗得意,初进家门时说实话我心中还有些惭愧,因为我一个人吃了那么多美味食物而我的父母吃这些猪狗食。但现在我一点愧意也没有了。我打了一个饱嗝,让胃里的气味汹涌地蹿上来;我陶醉在美好的气味里,心中充满了幸福的感觉。我看到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们都把鼻子翘起来,脑袋转动着,在搜寻美好气味的源头。在饥饿的年代里,人们的嗅觉特别的灵敏,十里外有人家煮肉我们也能嗅到,当然也说明了那个时候空气特别纯净,一星半点儿的污染都没受。我的兄弟姐妹根本想不到让他们馋涎欲滴的气味竟然是从我的胃里反上来的。说不是故意地其实也是故意地我又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然后大张开嘴巴,这时我看到,我的那些兄弟姐妹的目光全都集中到我的嘴巴上了,如果能够,我相信他们都会奋不顾身地钻到我的胃里去看个究竟。
母亲的嗅觉尽管不如我的兄弟姐妹们的嗅觉灵敏,但她毫无疑问地也闻到了从我的嘴巴里散出来的美食气味,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洋溢着讶异和惊喜,我知道她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她很可能以为自己在做梦,对她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换了我也会这样,因为在那个时代里,从我这样一个穷孩子嘴巴里发出这样的气味比狗头上长角还要稀奇。但铁一样的事实就摆在我的母亲和我的兄弟姐妹们面前,他们不愿意相信也得相信,美好的气味无可争辩地从我的嘴巴里往外扩散,逗引得他们百感交集眼泪汪汪。我知道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们心中对我充满了嫉妒和仇恨,他们恨不得把我的肚皮豁开,看看我到底吃了些什么东西;我知道母亲不嫉妒我也不仇恨我,但她也很想知道我到底去什么地方吃了些什么样的好东西,然后就可以让我当向导,带领着全家去会一次大餐。我的那个生着虎牙的姐姐已经急不可耐地冲了上来,用她的粗糙的手扒开我的嘴巴,凶巴巴地问:
“小坏蛋,你还真的吃到了好东西!快说,你到哪里去吃到了好东西?快说,你吃到了一些什么样的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