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所谓皮匠,就是补鞋的。这个名称有点古怪,因为在我们那里,很少有人穿皮鞋,补鞋的基本上只跟麻绳子和针锥打交道,但硬把补鞋的叫皮匠,也没人反对。我说的这个皮匠也是个黑麻子,也有一条好嗓子,他不唱歌,他唱戏。皮匠的故事大概发生在清末民初,太早了太晚了都不合适。这个故事是我在棉花加工厂当临时工时,听看门的许老头讲的。许老头说,那个皮匠是外地人,年纪大概三十出头,身体不错手艺也不错,如果脸上没有麻子,应该算条好汉子,可惜让那一脸大麻子给毁了。他白天在街上缝补破鞋,手艺好态度好生意当然就好,生意好收益自然就好。光棍一条,不攒钱,什么好吃就吃什么。到了晚上,回到租住的小店里,要上二两黄酒,用锡壶烫了;切上半斤猪头肉,用蒜泥拌了;再要上两个烧饼,切开用肉夹了。吃饱了喝足了,靠在被窝上养神,这一刻赛过活神仙。许老头特别向往这种生活,每每说到此处,眼睛里就放出光来,但放光也白搭,二两黄酒,半斤猪头肉,两个烧饼,在我们的年代,别说没钱,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那时酒要酒票,肉要肉票,烧饼要粮票。皮匠酒足饭饱赛过活神仙的时候,小店掌柜的就提着胡琴来了。掌柜的是个戏迷,嗓子不行,但拉得一手好琴,从西皮到二黄,天下的调门没有他不会拉的,即便有不会拉的,只要让他听上一遍,马上就会了。他拉琴时歪着头,眯着眼,嘴巴不停地咀嚼着,好像嘴里嚼着一块没煮烂的牛板筋。掌柜的一来,住店的客人都兴奋起来,围上来,等着听戏。那时的店,多数都是大通铺,大家围在一起,就像一家人似的。真正会唱戏的人其实都有瘾,胡琴一响,他的嗓子就会发痒,你不让他唱他也要唱,只有那些半会半不会的人,才需要别人三遍四遍地请。话说那小店掌柜的在铺前一坐,把胡琴往大腿上一架,拧着旋子,调了两把弦,然后就吱吱咯咯地拉了起来。皮匠起初还绷着,眯着眼睛,装作没事人儿,但很快就绷不住了,嘴唇吧哒,眼睛放出光来,然后就挺身坐起,放开五分嗓子,和着胡琴,唱了一个小段子。众人习惯性地喊了一声好。其实真正好的还在后边呢。只见那皮匠从铺上蹦下来,站在掌柜的面前,舒展了一下腰身,轻轻地咳了一声,然后就目光流动,手指微颤,进入了大戏《武家坡》,第一句西皮导板,“一马离了西凉界——”,正像那俗话说的穿云裂石,气冲霄汉,众人发自内心地喝了一声彩,一个个也都进入了情况,忘记了人世间的痛苦和烦恼。接下来转成原板,“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薛平贵好一似孤雁归来……”他的歌唱像一群美丽的鸟,在我的故乡一百年前的夜空中飞翔;他的歌唱像一股明亮的水,从小店里漫出去,在我的故乡一百年前的大街小巷里流淌。他的歌唱进入一般人的耳朵,基本上等于浪费,所谓对牛弹琴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所以你的嗓子再好,要寻一个知音也不太容易。拉胡琴的小店掌柜和围着他听戏的房客们,顶多也就是一些比较高级的戏剧爱好者,皮匠真正的知音,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据许老头说是貌比天仙,好看得无法子形容,究竟有多么好看,每个人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去大胆地想象,怎么想象也不会过分。这个女人是本地最大的财主的女儿,芳龄十八,待字闺中。这个女子不但长得好看,而且还有出色的艺术鉴赏力,她精通音律,会弹琴吹箫,能赋诗填词,还喜欢听戏。那时没有电视机、录音机之类的东西,所以听戏的机会并不多,而且能到我们那地方来演戏的戏班子,水平一般地不会太高,所以说小姐对戏曲的鉴赏力基本上是天生的,小姐对戏曲的爱好也基本上是天生的。话说那天夜里,小姐正在闺房里写诗,突然听到一阵美不胜收的声音,像一群美丽的鸟,像一股明亮的水,穿越了她的窗户,进入了她的房间,准确地说是直接进入了她的内心。那时候还不兴自由恋爱,要想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去夜奔不容易,就算是小姐有这个勇气,也没有那个体力。因为小姐的脚裹得格外成功,是本地最著名的小脚,这样的小姐虽然令男人艳羡令女人嫉妒,但实际上是半个残废,一行一动都要丫鬟[huán]搀扶,风稍微大一点儿就站立不稳。那时的道路不好,别说没有水泥沥青路,连稍微平整点的砂石路都比较难找。路边不可能有路灯,连电都没有嘛,手电筒当然也没有。那个年代里人们夜间轻易不出门,万不得已出门,富人家就点一个纸灯笼,穷人家就点一根火把,真正的穷人连火把也点不起,只好摸着黑走。我列举了这些难处,就是为了把小姐夜里偷偷地循着歌唱去找皮匠的可能性排除,然后好让这个故事沿着我设计的道路前进,当然,从根本上说,这个故事还是我在棉花加工厂当临时工时听看门的老许头讲过的,老许头讲述的基本上是事实,让他造谣,他也没那才能。小姐得了相思病,这是老许头说的,不是我的编造。那时候得相思病的小姐比较多,现在得相思病的小姐基本上没有了。在那个封建落后的时代,家里有一个得了相思病的小姐,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起初还不知道是什么病,财主夫妻审问丫鬟,丫鬟说,可能是被一个唱戏的给害了。到了夜里,财主夫妻注意听,果然听到了那迷人的歌唱。第二天悄悄地打听,知道了那歌者是一个外地来的皮匠。财主是个善良的人,如果是个恶霸地主,就会派人把皮匠杀了,或是买通官府,捏造个罪名,把他送进大狱。那年头进了大狱十有八九是活不出来的,即便能活着出来,也肯定不会歌唱了。财主知道女儿得了这样的病,感到很耻辱,很愤怒,气头上甚至产生过由她死去的念头。但年过半百,膝下只有此女,还得指靠着她招个女婿来养老,于是就悄悄请医生来治疗。医生装模作样地把了脉,说心病还得心药医,解铃还得系铃人,这样的病,靠药是不可能治好的。眼见着小姐病势沉重,财主夫妻商量,索性就把那个皮匠招来为婿吧,至于面子啦,门当户对之类的就顾不上了。财主装作修鞋,到街上去看那个皮匠,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回家后对着妻子长吁短叹,说如果把女儿嫁给皮匠,真就把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了。财主的妻子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儿,饱读诗书,很有头脑,听了丈夫的话,她的脸上不但不愁,反而浮起了一片喜色。她问丈夫那个皮匠到底有多丑?财主摇着头说,就像咱女儿美得没法子形容一样,那人丑得也是没法子形容,说他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都是美化了他。老夫人大喜道,好了,老爷,咱家闺女有救了。第二天,老夫人化装成一个贫妇,亲自去看了那个皮匠。回来后,她对丈夫说,老天保佑善人,闺女真的有救了。第二天,财主夫妻对女儿说:孩子,我和你爹知道你的心事,事到如今,我们也顾不了许多了,救你的命要紧。我们明天就把那个唱戏的招来家做女婿,但听说这个人长得比较难看,明天,你在帘子里,偷偷地相一相他,相中了马上就拜堂成亲,相不中再作商量。小姐兴奋无比,当天晚上就吃了两个馒头。第二天,财主撒了一个谎,说有许多破鞋,请皮匠到家里去修。皮匠高兴而来。财主让下人找来了几双破鞋,摆在大堂里,让皮匠修着,然后让丫鬟将小姐悄悄地搀扶到帘子后边。小姐心里像揣着一个兔子似的,想好好看看这个朝思暮想的心上人是个什么模样,打眼一望,顿时昏了。皮匠不知帘子后边的事,还在那里得意洋洋地补鞋。小姐的相思病就这样好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财主家发生的故事传进了皮匠的耳朵,皮匠感到好像一块到了口里的肥肉又被人抢走一样,心中无比的遗憾。这个不知深浅的人,竟然每天夜里跑到财主家院墙外边歌唱,想把小姐勾出来。小姐还是喜欢听他的歌唱,但跟他结为连理的念头是彻底地没有了,有的只是纯粹的艺术欣赏。皮匠还不死心,制造了一只小弓箭,箭头上插着一些表示爱心的书信,一箭一箭地往小姐的窗户里射。小姐看了皮匠那些文理欠通,错字连篇的信,心里感慨万千,说,你这人啊,哪怕你的相貌有你的嗓子十分之一的好,俺也就狠狠心嫁给你了,可惜啊!小姐感念皮匠一片真情,也珍惜自己那一段阴差阳错的痴情,就将自己的一只绣鞋用红纸包了,并且附上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看人不如听声,见鞋胜过见人”,让丫鬟送给他,想用这种方式把这件风流案了结。皮匠得了绣鞋,回去一看,当场就昏倒在地。活过来后,把玩着绣鞋,爱不释手,如获至宝。自知身份地位相差太远,但一片痴心难改,很快就得了相思病。从此后,鞋也不修了,不分白天黑夜,在财主家的院墙外边,歌唱不休,歌词大概是“小姐小姐好丰采,九天仙女下凡尘。何日让俺见一面,这一辈子没白来……”歌词虽然不错,但好话说三遍狗都不要听。财主夫妇烦得要命,想采取果断措施,又怕惹女儿生气,闹出个旧病复发,所以只好由着他唱。秋去冬来,寒风刺骨,大雪飘飘。皮匠被火热的爱情燃烧着,不吃不喝,如同交尾期的鸟儿歌唱不休,终于口吐鲜血,倒在地上死了。
他为了爱情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