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以后,四姐做了母亲。曾经被毁灭了的少女的幻想,被新的希望鼓舞着,渴望着美满的家庭幸福;但是,不久又失望了:孩子在一次病中夭折。而在“文化大革命”中突然红火起来的郑百如,竟然带了连云场上那个烂污女人回家来睡觉。
在郑百如瓦房里,经常设酒摆宴,他们那一群家伙,怎样的咒骂共产党,怎样的挖空心思诬陷四姑娘的大姐夫金东水——当时的大队支部书记,又怎样的暗地里偷盗队里的粮食,筹划投机倒卖……而郑百如在干下了这一切罪行之后,又是怎样的威胁她:将她绑起来,举着明晃晃的刀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后来,郑百如掌了葫芦坝的大权,要换老婆,正式的换一个。他们离婚了。
……
离了婚,对四姑娘来说,是一次解放,逃离了苦海。离婚以后,劳动惯了的朴实得像泥土一样的四姑娘,心里依然对未来抱着希望,希望永远忘记过去了的痛苦,希望那春日的和风来到的时候,播种、发芽、开花、结果。虽然,这个缺少文化教养的农村劳动妇女懂不得多少革命的道理,她的希望也还很朦胧,然而,那希望确实照耀着她依然热烈的心。一年来,她悄然无声地生活,全靠着那一点希望鼓励着。
怎么也想不到郑百如有这一着!而这一着又是怎么发生的?是为了什么?
好心肠的三姐,凭着她直通通的火热的肚肠,怎么能了解四姑娘心灵上的创伤?又怎么能晓得当妹子的此刻的心情!她只见秀云脸色苍白,便说道:
“这事儿,能成倒好,只怕后久他龟儿子又变心。那种男人只怕你管他不住呢!”
“三姐!”秀云咬了咬嘴唇,说道:“刚才三哥来说的那些话,只求你莫往心上记,也千万莫要对人说,那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看你啊!”三姐总爱自以为是,她说:“你把我当成那些没长心颗颗的人啦?我才不像你那罗三哥,我也能转个心思呢。我说呀,这个事怎么能一口气就答应了他呢!条件都不讲清楚?既是他自己求上门来,总得给他个约法三章,哪有那么撇脱哟!”
四姑娘摇了摇头。
“好啦,睡吧。”三辣子爽快地说,“管他妈的!我们睡下商量吧,等他龟儿子着急去!”
罗祖华在门外假装咳嗽,但是三姑娘没听见,秀云说:
“三哥还在外面等你哩!”
罗祖华硬着头皮在门外问道:“哎,你真的不回去么?那……我就走啰!”
“死鬼!”三辣子对着门外嗔道,“老子们今晚不回去,看得不得死个人来摆起!”话虽这样说,她还是起身向门外走去。在小屋门口又回过头来望着四妹子,像诳小孩似的说道:
“睡吧睡吧,天垮下来,还有我给你做主呢。莫叫人笑话我们许家没得个男儿汉!”
四姑娘知道三姐的脾气,只当没听见她这些不顶用的大话。
二
龙庆还没有睡。屋里没有点灯。这倒不是为了省两个煤油钱,主要是眼睛痛,畏光。他坐在他家惟一的一只破靠椅里,怀里抱着个竹烘笼儿,闭目沉思。
公社的干部,这些年来对这位久经考验而又饱经风霜的基层干部抱有一种难以改变的成见,都认为他是个和事佬,缺乏斗争性,还多少有点糊里糊涂。其实不然。他是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过日子,表面糊涂,心里可明白着呢!喜欢他的社员们都说他是假装糊涂,心正!
去年批林批孔运动一来,好家伙!金东水突然成了全公社支部书记的“典型”!不论什么运动,谁要当上了“典型”,那可不好玩的。老金被宣布“停职检查”,公社党委决定让大队长龙庆做“代理支书”。他心里好苦!他对公社领导说心里话:“老金他反对大寨式评工记分,复辟三包一奖,这个罪也有我一份呢,我俩商量过来的。如今你们这样一降一升,别人不说是我有野心整他下台么!……后人也要骂我!”他坚决不当代理支书。后来,要不是金东水私下对他说:“事已至此,我斗不过人家,是得下台。你就应承了这个差事吧,要不,支部的大权落到姓郑的人手上,葫芦坝的老百姓可就苦啦!”这样他才担任起这个职务来。遇着什么大事,他还常去找老金先商量个谱子。有一回,老金开玩笑说:“你搞两面政权。”他不懂什么叫“两面政权”,便在一次干部会说:“我们现在要搞‘两面政权’,多多听取各方面的意见。”自那以后,郑百如那派的人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他“维持会长”。他也不明白这“维持会长”是个什么样等级的“干部”。
好在他这样“维持”着,葫芦坝的生产才保着一个起码水平:说好,好不了,减一点产也不多,包括他龙庆本人在内的大多数庄户人家的日子过得紧绷绷的,“农闲吃稀,农忙也吃稀”;要说坏吧,也不见得坏到哪里去,地里虽然耕作粗放,杂草和庄稼苗一齐长,然而也还没有一片一片地丢荒。耳鼓山和葫芦坝多年就是两个“对手赛”的单位,而人家耳鼓山的集体和个人早已搞得仓满囤流了,葫芦坝呢,这两年一到冬春就得靠吃国家“救济”。对这一点,社员们埋着一肚子怨气,龙庆何尝又不埋怨?只是他觉得自己不贪不占,秉公正直两袖清风,社员缺吃的,他不也缺煮的,真是同甘共苦!这样一想,他也就暂时地觉得心安理得了。
今天夜里他可没有去想以上那些事情,他在考虑著明后天的工作安排。摆在眼面前的一桩工作是:工作组就要来了。而急着要办的事有两件:一是落实一个住处,工作组要有一个吃的、住的、办公事的地方;其次就是主持召开一个全体干部会议,把所有的大队小队干部一一介绍给工作组。然后,他龙庆就听工作组安排了,像每次的运动一样,工作组来了,他就“靠边站”。对,他从来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凡是已经成为惯例的事,都是“理所当然”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