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浑身上下一头一脸的灰尘摇晃到城里,看见全市的人都像过节一样。大街小巷挤满了人,花花绿绿的标语遮住了所有的建筑物。拖拉机曳着拖斗从“要扫除一切害人虫”下面穿过,这条巨大的横幅横空挂在大街上。我看见它在我头顶上飘扬就觉得这位伟大的诗人坐在我背上,又觉得仿佛是毛主席的大手在慈祥地抚摸我。这种奇怪的感觉搞得我昏头胀脑。公安局是一座灰色的建筑。后来我发现它的颜色完全和巴黎圣母院相同。我们嘟嘟嘟地开进门楼,一前一后地跳下拖斗。迎上前来的军人是两个小个子四川兵。他们没搞清楚该枪毙谁就将他推推搡搡朝房子里轰。他连跌带爬地大声喊:“不是我是他!不是我是他!”他指点我的时候我只看见他的一嘴牙。我赶紧挺身上前说:“小同志,你们搞错了,来枪毙的是我,不是他!”因为我的手还被绑在身后没法用手指,只好掉转身来用屁股向他撅了两下。我一辈子也没有这样理直气壮地敢于指出别人的错误,这一瞬间却体验到了说真话的快乐。所以我觉得在枪毙之前我居然能这样趾高气扬一次即使死了也值得。我大概喜形于色了,所以弄得两位“小同志”很不高兴。他们兴奋的脸色陡然沉下来,同声斥责我说:“谁是你的同志!”啪地一掌就将我推到屋里面。
在踉跄地向前冲时我看了他一眼。我的意思是叫他快跑,免得军人又搞错了把他也拉进来枪毙。可是他不但不逃,反而掸掸衣裳上的土跟了过来。两位“小同志”拦住他声严色厉地说:“好了!你已经把犯人押来了你走就行了!”他却连声讨好地求告道:“同志,让我看看吧!同志,让我看看吧!”
房子里早有一大群人,一排排站着像在做祷告。我在最后一排的尾巴上找到自己的位置,斜过头偷偷地看了他们一眼。他们高矮肥瘦各不相同,但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嘴脸。我想被枪毙的人大概在死之前一定要做出这种表情,于是我就默默地学着做。我正在专心致志地摆出一副挨枪毙的样子,一位解放军军官走了过来,责怪我为什么来得这么晚。我当然不知其所以然只好诚惶诚恐地把自己的手脚弄得发抖,幸亏他在窗子外面喊:“首长首长,他是我从农场押来的。农场离城有五十多里地,我们接到通知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
他还想说下去,那位首长却挥手打断他:“来迟了还有理!”我看见首长的牙和唾沫一齐飞了出去。“你知道耽误了多大的事?一城人都在等着看他们哩!”他虽然吃了憋但脸上仍是一派死里逃生的喜悦。隔着窗子我看见他几乎把别人都挤扁。我陡然感到骄傲和自豪因为我觉得我还有看头。成千上万的人挤得汗流浃背来看你,这种荣耀并不是人人都能经历的。他的那番话提醒了我原来我还没吃早饭,但我还是把腰杆挺了起来。可是我的后脑勺立即挨了一巴掌。“低下头!”同时脑勺后面又大喝了一声。于是我知道了要让人看得顺眼一定要摆出适当的姿态:既不能是一副死相又不能太鲜活。这倒是够我揣摩的。公安局墙上挂着毛主席语录:“骄傲使人落后,虚心使人进步。”我想刚刚挨的一巴掌就是对我骄傲的惩罚,适当的姿态只有虚心才能揣摩得出来。
由于我虚心了就渐渐进入了角色。这时我听见那位军官念着一连串名字。那串名字当中有一个我比较熟悉,那便是我的名字。它像水蛭一样在我身上粘了三十多年,靠的是我的生命养活着它。所以我一听到那三个字犹如被水蛭蜇了一嘴,几乎叫出声来。军官费了好大力气念完了,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最后总结说“共四十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