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家里闲着,差不多有三个月。我所积的钱财倒还够用,所以家计用不着他十分挂虑。我镇日出外借钱做资本,可惜没有人信得过他,以致一文也借不到。他急得无可奈何,就动了过番(闽人说到南洋为过番)的念头。
他要到新加坡去的时候,我为他摒挡一切应用的东西,又拿了一对玉手镯教他到厦门兑来做盘费。他要趁早潮出厦门,所以我们别离的前一夕足足说了一夜的话。第二天早晨,我送他上小船,独自一人走回来,心里非常烦闷,就伏在案上,想着到南洋去的男子多半不想家,不知道他会这样不会。正这样想,蓦然一片急步声达到门前,我认得是他,忙起身开了门,问:“是漏了什么东西忘记带去么?”他说:“不是,我有一句话忘记告诉你:我到那边的时候,无论做什么事,总得给你来信。若是五六年后我不能回来,你就到那边找我去。”我说:“好罢。这也值得你回来叮咛,到时候我必知道应当怎样办的。天不早了,你快上船去罢。”他紧握着我的手,长叹了一声,翻身就出去了。我注目直送到榕荫尽处,瞧他下了长堤,才把小门关上。
我与林荫乔别离那一年,正是二十岁。自他离家以后,只来了两封信,一封说他在新加坡丹让巴葛开杂货店,生意很好。一封说他的事情忙,不能回来。我连年望他回来完聚,只是一年一年的盼望都成虚空了。
邻舍的妇人常劝我到南洋找他去。我一想,我们夫妇离别已经十年,过番找他虽是不便,却强过独自一人在家里挨苦。我把所积的钱财检妥,把房子交给乡里的荣家长管理,就到厦门搭船。
我第一次出洋,自然受不惯风浪的颠簸,好容易到了新加坡。那时节,我心里的喜欢,简直在这辈子里头不曾再遇见。我请人带我到丹让巴葛义和诚去。那时我心里的喜欢更不能用言语来形容。我瞧店里的买卖很热闹,我丈夫这十年间的发达,不用我估量,也就罗列在眼前了。
但是店里的伙计都不认识我,故得对他们说明我是谁和来意。有一位年轻的伙计对我说:“头家(闽人称店主为头家)今天没有出来,我领你到住家去罢。”我才知道我丈夫不在店里住,同时我又猜他一定是再娶了,不然,断没有所谓住家的。我在路上就向伙计打听一下,果然不出所料!
人力车转了几个弯,到一所半唐半洋的楼房停住。伙计说:“我先进去通知一声。”他撇我在外头,许久才出来对我说:“头家早晨出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哪。头家娘请你进去里头等他一会儿,也许他快要回来。”他把我两个包袱——那就是我的行李一一拿在手里,我随着他进去。
我瞧见屋里的陈设十分华丽。那所谓头家娘的,是一个马来妇人,她出来,只向我略略点了一个头。她的模样,据我看来很不恭敬,但是南洋的规矩我不懂得,只得陪她一礼。她头上戴的金刚钻和珠子,身上缀的宝石、金、银,衬着那副黑脸孔,越显出丑陋不堪。
她对我说了几句套话,又叫人递一杯咖啡给我,自己在一边吸烟、嚼槟榔,不大和我攀谈。我想是初会生疏的缘故,所以也不敢多问她的话。不一会,得得的马蹄声从大门直到廊前,我早猜着是我丈夫回来了。我瞧他比十年前胖了许多,肚子也大起来了。他口里含着一技雪茄,手里扶着一根象牙杖,下了车,踏进门来,把帽子挂在架上。见我坐在一边,正要发问,那马来妇人上前向他唧唧咕咕地说了几句。她的话我虽不懂得,但瞧她的神气像有点不对。
我丈夫回头问我说:“惜官,你要来的时候,为什么不预先通知一声?是谁叫你来的?”我以为他见我以后,必定要对我说些温存的话,哪里想到反把我诘问起来!当时我把不平的情绪压下,陪笑回答他,说:“唉,荫哥,你岂不知道我不会写字么?咱们乡下那位写信的旺师常常给人家写别字,甚至把意思弄错了,因为这样,所以不敢央求他替我写。我又是决意要来找你的,不论迟早总得动身,又何必多费这番工夫呢?你不曾说过五六年后若不回去,我就可以来吗?”我丈夫说:“吓!你自己倒会出主意。”他说完,就横横地走进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