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我我……我不好,我对对……不起你!”妻子抽噎着说。丈夫也没有什么话可安慰她,只挨着她坐下,用手抚着她的脖项。
果然姊姊命人雇了一顶轿子,跑进房里,硬把她扶出来,把她头上的白麻硬换上一缕红丝,送她上轿去了。这意思就是说她此后就不是许家的人,可以不必穿孝。
“我有什么感想呢?我该有怎样的感想呢?懦夫呵!你不配靦颜在人世,就这样算了么?自私的我,却因为不贯彻无勇气而陷到这种地步,夫复何言!”当时他心里也未必没有这样的语言。他为什么懦弱到这步田地?要知道他原不是生在为夫妇的爱而生活的地方呀!
王亲家看见平地里把女儿扛回来,气得在堂上发抖。女儿也不能说什么,只跪在父亲面前大哭。老亲家口口声声说要打官司,女儿直劝无需如此,是她的命该受这样折磨的,若动官司只能使她和丈夫吃亏,而且把两家的仇恨结得越深。
老四在守制期内是不能出来的。他整天守着灵想妻子。姊姊知道他的心事,多方地劝慰他。姊姊并不是深恨四弟妇,不过她很固执,以为一事不对就事事不对,一时不对就永远不对。她看“礼”比夫妇的爱要紧。礼是古圣人定下来,历代的圣贤亲自奉行的。妇人呢?这个不好,可以挑那个。所以夫妇的配合只要有德有貌,象那不德、无礼的妇人,尽可以不要。
出殡后,四弟仍到他的书塾去。从前,他每夜都要回武馆街去的。自妻去后,就常住在窥园。他觉得一到妻子房里冷清清地,一点意思也没有,不如在书房伴着书眠还可以忘其愁苦。唉,情爱被压的人都是要伴书眠的呀!
天色晚,学也散了。他独在园里一棵芒果树下坐着发闷。妻子的随嫁丫头蓝从园门直走进来,他虽熟视着,可象不理会一样。等到丫头叫了他一声:“姑爷”,他才把着她的手臂,如见了妻子一般。他说:“你怎么敢来?……姑娘好么?”
“姑娘命我来请你去一趟。她这两天不舒服,躺在床上哪,她吩咐掌灯后才去,恐怕人家看见你,要笑话你。”
她说完,东张西望,也象怕人看见她来,不一会就走了。那几点钟的黄昏偏又延长了,他好容易等到掌灯时分!他到妻子家里,丫头一直就把他带到楼上,也不敢教老亲家知道。妻子的面比前几个月消疲了,他说:“我的……”,他说不下去了,只改过来说:“你怎么瘦得这个样子!”
妻子躺在床上也没起来,看见他还站着出神,就说:“为什么不坐,难道你立刻要走么?”她把丈夫揪近床沿坐下,眼对眼地看着。丈夫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想分离后第一次相见的话是很难起首的。
“你是什么病?”
“前两天小产了一个男孩子!”
丈夫听这话,直象喝了麻醉药一般。
“反正是我的罪过大,不配有福分,连从你得来的孩子也不许我有了。”
“人不要紧的,日后我们还可以有五六个。你要保养保养才是。”
妻子笑中带着很悲哀的神彩说:“痴男子,既休的妻还能有生子女的荣耀么?”说时,丫头递了一盏龙眼干甜茶来。这是台湾人待生客和新年用的礼茶。
“怎么给我这茶喝,我们还讲礼么?”
“你以后再娶,总要和我生疏的。”
“我并没休你。我们的婚书,我还留着呢。我,无论如何,总要想法子请你回去的,除了你,我还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