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你这几年呢?这小小地方虽不如咱们乡下那么宽敞,看来你倒不十分苦。”
“谁不受苦?苦也得想法子活。在阎罗殿前,难道就瞧不见笑脸?这几年来,我就是干这捡烂纸换取灯的生活,还有一个姓刘的同我合伙。我们两人,可以说不分彼此,勉强能度过日子。”
“你和那姓刘的同住在这屋里?”
“是,我们同住在这炕上睡。”春桃一点也不迟疑,她好像早已有了成见。
“那么,你已经嫁给他?”
“不,同住就是。”
“那么,你现在还算是我的媳妇?”
“不,谁的媳妇,我都不是。”
李茂的夫权意识被激动了。他可想不出什么话来说。两眼注视着地上,当然他不是为看什么,只为有点不敢望着他的媳妇。至终他沉吟了一句:“这样,人家会笑话我是个活王八。”
“王八?”妇人听了他的话,有点翻脸,但她的态度仍是很和平。她接着说:“有钱有势的人才怕当王八。像你,谁认得?活不留名,死不留姓,王八不王八,有什么相干?现在,我是我自己,我做的事,决不会玷着你。”
“咱们到底还是两口子,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
“百日恩不百日恩我不知道。”春桃截住他的话,“算百日恩,也过了好十几个百日恩。四五年间,彼此不知下落;我想你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我。我一个人在这里,得活,得人帮忙。我们同住了这些年,要说恩爱,自然是对你薄得多。
今天我领你回来,是因为我爹同你爹的交情,我们还是乡亲。
你若认我做媳妇,我不认你,打起官司,也未必是你赢。”
李茂掏掏他的裤带,好像要拿什么东西出来,但他的手忽然停住,眼睛望望春桃,至终把手缩回去撑着席子。
李茂没话,春桃哭。日影在这当中也静静地移了三四分。
“好罢,春桃,你做主。你瞧我已经残废了,就使你愿意跟我,我也养不活你。”李茂到底说出这英明的话。
“我不能因为你残废就不要你,不过我也舍不得丢了他。
大家住着,谁也别想谁是养活着谁,好不好?”春桃也说了她心里的话。
李茂的肚子发出很微细的咕噜咕噜声音。
“噢,说了大半天,我还没问你要吃什么!你一定很饿了。”
“随便罢,有什么吃什么。我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吃,只喝水。”
“我买去。”春桃正踏出房门,向高从院外很高兴地走进来,两人在瓜棚底下撞了个满怀。“高兴什么?今天怎样这早就回来?”
“今天做了一批好买卖!昨天你背回的那一篓,早晨我打开一看,里头有一包是明朝高丽王上的表章,一分至少可卖五十块钱。现在我们手里有十分!方才散了几分给行里,看看主儿出得多少,再发这几分。里头还有两张盖上端明殿御宝的纸,行家说是宋家的,一给价就是六十块,我没敢卖,怕卖漏了,先带回来给你开开眼。你瞧……”他说时,一面把手里的旧蓝布包袱打开,拿出表章和旧纸来。“这是端明殿御宝。”他指着纸上的印纹。
“若没有这个印,我真看不出有什么好处,洋宣比它还白咧。怎么官里管事的老爷们也和我一样不懂眼?”春桃虽然看了,却不晓得那纸的值钱处在那里。
“懂眼?若是他们懂眼,咱们还能换一块儿毛么?”向高把纸接过去,仍旧和表章包在包袱里。他笑着对春桃说:“我说,媳妇……”
春桃看了他一眼,说:“告诉你别管我叫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