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烟,烟雾散去要现出女妖怪来。但我不能走,无人看守的谷子鸟是会来糟蹋的,我就一直在那里吆喝到下午,又吆喝到天黑。天黑了,母亲见我一天没有回家,以为我自己到小河边的那一溜柿树上去吃蛋柿而摔下来了,柿树下当然没有我。她去问妇女队长我下午干的什么活儿,妇女队长才猛地想起我还在谷子地里,和母亲赶来看,我果然还在那里。队长说:“你这娃真老实,不来替换你,你就饿死在这儿呀!”她是这样责骂着,却从此信任起来。那时候天已旱了很久,丹江里的水也开始能支列石,稻田的灌溉水很紧张,我们村灌水的时候,常常渠的上游有人就岔了水灌他们的地。那个晚上队长就派我沿渠上下跑动,以防渠漏和被人岔水,到了下半夜,我困得难受,摘了一颗青辣椒在嘴里嚼,真的发现有人岔水。我据理力争,双方就打起来。我被对方提了腿扔到水田里,但我不退却,跳出来还是去用手搬石头泥块堵他挖开的渠口。那人就用烟袋杆子在我头上敲,梆,梆,梆,他敲他的,我还是堵渠口。他说:“你是条狗吗?血头羊了还扑着往前咬?!”我们村的人闻讯赶来,水是保证我们灌溉了,我的头上却起了5个青包,又都渗了血,数天里都粘着止血的鸡毛。
村人都开始夸我是好社员,但我知道我不是,因为好社员是能犁地、能扬场、能插秧和拥红薯窝子,这些我都不会,甚至我连像样的农具也没几件。我干什么就喜欢侍弄干什么的工具,比如现在,我好写作,就爱收集各种类型的笔和砚台;好烟茶,但凡在哪儿见到稀罕的茶具就买,烟斗也是着人出国捎回来有十多种。我有了社员劳动手册后,我是重新更换了家里镢头和锨的把杆的,而且用瓷片刮磨得光溜锃亮。可我们家也仅有镢头和锨,别的农具需要钱买就没有再置。一天,也就是第一回担尿水往牛头岭上栽红薯苗,母亲走了三家,才借来了两个尿桶。我的个子矮,水担的系儿就挽得很短,但还是在上坡时前边的尿桶撞在地堰上;我一个趔趄滑倒。尿倒了一地,尿桶滚下坡,而一个尿桶底板如车轮一样一直滚到坡下。我坐在那里大哭,这不但浪费了一担尿水,更害怕的是尿桶的主人要我赔尿桶!我就下坡捡了桶底,双手在那里安装起来,又返回家用棉花泥巴糊塞桶底缝儿,弄得一身的肮脏。我的诚实被我的笨拙破坏得一干二净,村里人就嘲笑我,连有来伯也说:“这娃今辈子是冬生,要难过了!”冬生是邻村人,棣花人都知道,他长得单单薄薄,却会纺线、纳鞋底、演旦角戏,装什么女人像什么女人。这样的人在农村肯定吃不开,尤其在一次铡草中伤了右手两根指头,什么重活也干不了了,家里穷得如洗,只好娶了个貌丑又脑子不清楚的女人为妻。有来伯的话使我受刺激,我羞愧,但我不服,偏要让村人看看我到底怎么样!
真正的农民的德性我就是在那一年里迅速形成的,我开始少说话,一切都刻苦,不要求吃与穿。每日空手出门,回来手从未空过,不是捡些柴火,就是挖些猪草。这如小偷偷惯了人,一日不偷心发慌手发痒似的。我家的院子里总是晒有各种树枝树根蒿草和落叶稻根豆秆,更有捡回来的绳头、铁丝圈、破草鞋、碎砖、烂瓦。能节省一粒米就节省一粒米是我的快乐,能给家里多拿回来一样东西就多拿回来一样东西更是我的快乐。所以,我们家的猪总是有食吃,猪圈里的土垫得干,尿窖里及时灌了水,柴总是有,虽是野枣刺,剁得短晒得干,饭稀是稀,但从未断过顿,有客人来还能吃上一顿面条。当我端着饭碗蹲在猪圈墙上一边扒饭一边经管着猪吃食的时候,我给人描述我的设想:“这头猪卖了,要喂一头母猪,母猪一年生12个猪娃,一个猪娃12元,12个猪娃……还有,养鸡呀。鸡生蛋,蛋生鸡,生生不已。”旁人说:“你昨晚是不是梦见挖金窖啦,那金窖能深只管深?!你真个是银来伯的接班人。”银来伯是极节俭极勤苦的人,他家是中农,他比小说电影中的中农更像中农,常年见他忙着,衣衫破旧,腰里系一条草绳,帽子上头油腻得软塌塌的,叼一杆旱烟袋,用火镰“咔咔咔”地打火;见人就笑,笑而无声,哭穷,十指短而粗,指甲里满是泥垢,但就靠着他的节俭和勤苦使日子过得很宽裕。把我比做银来伯,我喜欢。当然,在那贫困的环境里,我学会了自私,因为一分钱,一根柴火,一把粮食,对于生命是那么重要,你少了一份就再也没有了那一份,你不争取那一份就不会是你的那一份,就那么一点东西,周围又都是如狼似虎的人,他多吃一口,你就得少吃一口。为一分工记错了,我与记工员争吵;队长在分粮分菜时秤高了低了,我也有意见;我去借别人家的农具和生活用具时被人家说一堆刻薄话,而感到难堪;别人来我家借东西,我也同样骗说没有或是某某借走了。出门在外,憋屎憋尿要跑回拉在自家尿窖里或自留地里;实在赶不及,拉在野外了,偏不让别人捡去。拿石头把粪便砸飞。雁过拔毛,过河屁股缝里夹水。该显摆的时候打肿脸充胖子般地显摆;该藏富时就瘦猪哼哼,肥猪也哼哼。而且我学会了嫉妒,左邻右舍谁的日子好过了,心理就不平衡,旁人诋毁他们我也加入其中,却也常常笑话谁不会过日子。五林叔家的日子过得很糟,每每春荒二三月家里就揭不开锅;麦子还未熟,他家就收割自留地的麦,用碾子踹了麦糠熬麦仁糊汤;包谷还嫩着,掰下来砸了做浆粑吃;一旦生产队分了麦和稻子,他们家就上顿吃烙馍下顿蒸米饭。他们家就成了被嘲笑的对象,每当他们家关了院门,必有人说:“又在胡吃海喝哩,到春上,喝风屙屁去!”我们家的东西从未发生过彻底没有的现象,但什么东西又从未吃过新鲜的。比如红薯,总是捡坏的吃,把好的留下来,再有坏的,再吃坏的,吃到最后全都吃的是坏的。母亲在阴历六月六的那一天,要把全家所有的衣服拿出来晾,然后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入箱中,而有事无事爱把柜里、瓮里的麦子稻子包谷豆子倒出来量量,筹划着全年的分配,计算着逢年过节和家里人或亲戚们有什么红白喜丧事需要的支出。日子越贫困,年节和行“门户”人情越十分看重,这如边远地区才流行民歌一样。对于粮食的珍惜,是我们最基本的道德。一个人对自己的父母不孝敬,对粮食不珍惜,这样的人我们是不交的。每一顿吃饭,剩那么一碟半碗,肚子再饱也要吃下;在路上见着一颗麦子或豆子,捡起来也得放进嘴里。别人曾经取笑过我买了一把扇子,为了不让扇子烂,把扇子夹在腿缝里,头在扇子前左右摆动着起风取凉。这是编造的,但我吃芝麻烧饼,芝麻掉进桌缝儿里了,就一手猛拍桌面,使芝麻跳出来用另一只手接住了吃。人死了入土为安,食物进口算没浪费。几年前,每顿吃饭前,我和弟弟抢先藏铲子,为的是在饭盛完后去铲锅底的稠的,为此我们吵过嘴、打过架。我现在是这个家的主要劳动力了,弟弟也从学校回来务农,我们当家了,每顿饭倒埋怨母亲做得太稠了。在那年的春天,我们在河边摘新绿的柳叶和杨叶,回来煮熟了经泉水拔过苦涩当下锅菜。后来河畔村头的杨柳全没有嫩叶了,就将院墙头上去年秋后架着的红薯蔓取下来,在锅里炒熟了,在碾盘上碾碎罗出面,我和弟弟就抓着吃,竟吃得过多,当晚拉起肚子。拉出来的屎是稀的,并不臭,紧迫得跑不及厕所,稀糊糊地从裤管往下流。冬天里白天短,黑夜长,肚子饥得睡不着,母亲从檐笸下取两颗帽盔柿子在热水里温了给我和弟弟一人一个,或者我们吃萝卜。萝卜和柿子是不能一块吃的,吃下去胃里就翻腾得难受。或者萝卜和柿子也没有了,就喝辣子开水,弟弟也因此常常尿床。那时候,村里害胃病的人多,尿床的孩子多。我也尿床的,每每梦里去谁家贺寿吃宴席,有红条子肉端上来,席上的人举着筷子去抢,肉盘子还未放到桌上在半空就被抢夹完了,我吃得嘴角流油,这晚儿就尿床了。
收麦天里,农家说龙口夺食,那是能把人肠子头挣出来的日子,没黑没明地干活儿,稍一立在那儿就打盹。我常是在大片的麦田割麦时,一人一溜往前割。你不能拉下,你脑子麻木,身子僵硬,你只是机械挥镰、拢麦,一步一步往前走;你要想解脱,你就用镰往手背上砍。那一次我实在受不了了,砍伤了手,我倒在麦捆上,血从手上往下流,我却趴在那瞌睡了。邻村有人就是倒在麦田里瞌睡,大张着口,蛇从口里钻进去而死的。我瞌睡在那里,队长让我回家去歇歇,回来我头疼的毛病就犯了。我那时经常害病,不是肚子疼就是头疼,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