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来了以后,五四运动也跟着来了。这给他带来了新的希望,同时还给他带来新的认识。好像一条缚带从他的眼睛上落下来,他发现在他的周围有一个新的世界。于是他又以新的勇气来继续生活。他的第一个计划便是到首都去升学。
不久他毕了业,而且不费多大的力他就得到父母的允许离开了故乡。临行的情景是悲惨的。他的父亲带着戚容不说一句话,他的母亲一面哭着,一面嘱咐他种种的事情,他所不爱的妻子哭着拉住他的衣袖不要他走。多感的他几乎因此放弃了他的出省的计划,但是他终于走了。
他出省以后在首都差不多住了两年,又在日本住了七年。
这其间他没有接到他的妻子的一封信(她不识字),也不曾得过他的孩子的一张照片。他到了日本以后,他的父亲一年里不过来七八封信,有时候在信里不过略略提一笔,说他的妻子还活着吃饭罢了。因为大学里功课忙或其它的缘故,他每年也不过写八九封信回家,后来渐渐地减少下去,每年至多只写两三封家信。他在信里从来没有提过他的妻子。好像在家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似的。然而事实上每逢他同一个女子接触的时候,他便自然地想到在家中他还有一个他所不爱的妻和一个他所不认识的儿子,好像他的命运已经决定了。他甚至宁愿眼看着他所爱的一个日本姑娘同别人订婚而自己不敢接受她的爱情,以致终于看见她做了别人的妻子而后悔,而痛哭。他不怪自己没有勇气,他反而以为自己得到了良心的安慰。他为他所不爱的妻子牺牲了一切,他甚至于庆幸自己因此做了一个多情的人。但是过了一些时候,旧的痕迹刚刚消灭,他又以新的勇气去追逐新的女性了。结果又是一样:自己得到了精神上的痛苦,而同时又得着良心上的安慰。这样就构成了他的生活的两面。所以在为失恋而痛哭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究竟是一个幸福的人;同样在得着新的女性的爱情的时候,他又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了。
这两年来因为年岁的增长,他的性情也有了一些改变,然而大体上还是"原封未动"。如今在这个新的女性的爱情正要来温暖他的心的时候,过去的事又像鬼魂一般地抓住了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