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时刻终于来到,顾秋水几次张了张嘴,他有话要说,可又没有勇气说出口,那就是“钱”!
叶莲子和吴为的生计到现在还没有落实也无法落实,于是这个别离更显得千头万绪无从别起。
他一个钱也不留撒手就走,让一无所能、举目无亲、无可托靠的叶莲子母女,在这兵荒马乱的时期如何生活下去?
包天剑只知道他的妻妾需要安排,却一次投有问过风雨飘摇中死心塌地跟着他继续闯荡的顾秋水:“你的家眷怎么安排?”顾秋水理解,包天剑不仅仅需要招兵买马,那也是一份丰厚的投奔共产党的见面礼。不过包天剑还是可以分一杯羹给自己的妻女。
他想到“此一时彼一时”对人的捉弄,无限怀念起那年投考蒋介石炮兵学校不巧病倒南京,包天剑寄给他那锦上添花的一百块钱。如果现在能有那一百块钱,勤俭的叶莲子至少可以对付一年的日子。顾秋水义无反顾地放弃前程,死心塌地追随包天剑,说起来并没有太大的动力,大部分与那一百块钱制造的感动效应有关。现在想来,他把自己的前程卖得实在太便宜了。
早在当初他就应该和包天剑说清楚:“你让我跟你离开东北军,算是你的秘书,还是别的什么?我的生活来源又怎么解决?”可是他不好意思。虽然面对不敌之众单枪匹马的顾秋水也敢拔枪豁命一拼,但那是一时之勇,一旦面对情面他就常常退却。吴为长大以后,全盘继承了顾秋水这点“美德”,不好意思和人谈钱,而且还派生出一个不好意思说“不”的毛病。这点“美德”,不容置疑地证明着她和顾秋水的血脉关系,不论她怎样看不起顾秋水并拒绝这样一个父亲,也是白搭。
如果当初就把这些问题捋清楚,至少不会这样被动。现在他已沦落为包天剑的清客,一个清客,还有什么谈判的本钱?即便沦落为没有独立人格的清客,也还不到完全丢掉自尊,张嘴要钱的时刻。
而且包天剑会怎么想?现在国难当头,很多人为抗日什么都豁出去了,顾秋水居然还能在这种时候讨价还价?
不跟包天剑走又怎么办?回东北军是不行了;像房东杨大哥那样。推个小车走街串巷卖针头线脑?也拉不下那个脸;或到街上卖苦力?又吃不起那个苦;或是心一横留在北平当亡国奴?他的血还没冷下来……为了情面,为了面子……总之都是脸上那点事,顾秋水不但放弃了他的前程,也放弃了对妻女的责任。从这点来说,他对妻女的责任感是否还不如叛徒李琳?
叶莲子从来设有问过顾秋水:“你一走,我和孩子怎么办?”
她知道,但凡包天剑能给顾秋水一点钱,顾秋水都会留下,到了这个时候顾秋水还不提这回事,可见包天剑一分钱也没给他。
临行前,顾秋水换上了东北军的旧军装,看上去真是英姿飒爽,可是每个口袋都是空的。只看他怎样搜罗军装上的每一个口袋,就知道他怎样为钱作了难。
联想到顾秋水那张了又张却说不出话的嘴,叶莲子的眼泪就更加汹涌起来。
此时她才想到自己与别家女人的不同。比如说包家的太太们,虽然丈夫走了,跟前还有三亲六故、男帮女佣、金银财宝……别家的女人即便没有这些,也总能占着其中的一样。而顾秋水一走,除了怀里的吴为,她就一样也不样了。
顾秋水明白,叶莲子越是不提钱,就越是知道他的尴尬,她的这份体谅,他将一辈子感激不尽,铭记在心。平心而论,此时此刻顾秋水的感激也好,铭记在心的誓言也好,都没有掺假。至于“后来”就是“后来”,“当时”并不是“后来”的保证,不论多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当时”,都不能保证“后来”万无一失。
他也设想过带上叶莲子一路同行,可是吴为只有三个月大小,路上将有怎样的艰难险阻?那是部队行军,带着一个女人还算勉强,再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可就太不现实。
如果没有吴为,叶莲子的历史可能就是另一种写法。可谁让叶莲子固执地生下吴为,并且极不逢时地把她生在一个风雨飘摇、民族存士的危急关头?此后她将不得不进入从里到外、全面受创的境地。
最后顾秋水只好说:“实在太难的时候,就上天津英租界包老太爷家去躲一躲,我想包家总会照顾你的……现在也只有依靠他们了。情况好一些我就回来接你们,或是再等几个月,比如说秋后孩子大一点,你来找我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