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手伸到书桌旁边的书橱那儿去拿一本英文词典。我光顾着瞧手底下那道英文选择题,没怎么在意拿词典的手——不管怎么说,我的书橱、我的词典,我知道它放在哪个位置。
这些玩意儿可真讨厌——幸亏我不再用得着为它们负责了。我是在帮我同桌校对她的课外习题答案,她老是对自己的英语水平惴惴不安。很高兴,被提前录取的人是我。当一个人不再为了高考而去做高考试题的时候,那些试题就显得不怎么讨厌。见鬼,我那本放在老地方的牛津双解词典到哪儿去了?妈妈肯定又整理过我的书橱了。她这个人死爱干净,可总是越帮越忙,我希望她今后别再来随便碰我的书橱什么的,明天早上我得去对她说一下,毕竟这不是她在百货店里管的那几个货架——我很想现在就去说,可时间太晚了,叫醒她总不合适。
这是什么?啊,是《新概念英语》的课本。这是我的吗?我什么时候读的这玩意儿?这是第三册。我什么时候读的第三册?妈妈怎么把这没用的旧书放到词典的位置上来了,这也太出格。噢,这儿,这儿还写着我的名字——多幼稚的字啊,我干吗写字都那么用力。想起来了,这该是我上初二的时候……瞧啊,我那时笔记做得多认真……哦,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篇课文,我记得,很有劲,写一团乱七八糟的场面——就是这课,第33课,“ADaytoRemember”,“难忘的一天”——让我再看看,它怎么说?“We have all experienceddays when everything go wrong A day may begin well enough,but suddenly everythingse ems to get out of control.”“我们都曾经经历过诸事不利的日子。有时一天开始时可能还算顺利,但是突然间一切似乎都不可收拾了。”
突然间一切似乎都不可收拾了。一切似乎都不可收拾了。这些事情真奇怪——干吗我非要在今天看到这本旧书上的这段话?不错,这就是我的一天——今天——突然间一切似乎都不可收拾了。
我到广播室去等秦庾。我跟他说好的,叫他中午到那儿找我。我坐在那里,等着他来敲门。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我坐在椅子上,一个人,望着窗外——窗外有一株叫不出什么名字的大树,伸长的树枝几乎够到了广播室的窗棂,这树真美——我望着、望着,等一个人来敲门,然后我站起来,给他开门。我想象他站在门外,带着一种礼貌而又满含怨意的神色——他很习惯在脸上带着这种神色。不可否认,他有时显得稍微女孩儿气一点,尤其是,当他带着这种礼貌而委屈的神色时。不幸的是,我非常喜欢他的这种神色,我觉得他通过这种神色传递给我一个信息,他告诉我他需要我的安慰和帮助。
不错,我乐意等他。可是,如果我等啊等啊而他总不来,这有多扫兴啊。我本人是相当守约的,在我的记忆中,我还没有失约过,我的表总是拨快五分钟。我认为,一个人要是想被人作为成人对待,他要做到的首要又首要的事就是按时赴约。可是,天哪,秦庾这个人总是跟个小孩子似的,他做不到一切基本的事情,又不许别人说他错,又不许别人原谅他错,成天带着他那副委屈的面孔——我有时真不明白我干吗要对他好。
我简直不敢相信,他没有来!如果他让我等了一个钟头,终于还是来了,那么我保证我绝不会去问他迟到的理由,因为——唉,我真不愿这么想——不管怎么说,他来了,他来,就够了。但是他没有来!有什么要紧得放不下的事情,让他连到这里对我说一声没空都做不到呢?即便只是一个普通的朋友,不失约也是起码的要求啊。
我坐在那张傻乎乎的破椅子上等他。我气得要死。我对自己说,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他真的这样对我了。我想我不应该再回避那些显而易见的事实了。自从他受到学校的警告处分之后,他对我的态度一天比一天坏。起先我还以为是因为他的心情不好,但是,这绝不是主要的原因。我好多次想流眼泪,我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像个梦魇般纠缠着我。不,我不愿说,我不愿说,我不愿说关于这个预感的任何一个字,不能让它活过来,要把它压下去。但是,他为什么不理睬我?为什么要失约?他难道真的不知道我多想他好吗?他难道真的感觉不到我做出的那些努力吗?还是因为,他只不过像一个小孩子,受了伤害就要迁怒于他人?他大概忘记了,那些天里我拼命地去询问情况,把教导主任都给惹恼了。他忘记,他消失,我一个人等来等去,还要对自己说什么没关系没关系——这怎么是没关系呢?
我回到教室的时候,全班同学都埋着头在做作业,我一进门,所有人都抬起头,目光纷纷聚焦到我身上。我老觉得他们这种目光里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悲苦和嫉妒。不过,他们对我真的仍旧很好,和过去没什么两样。只是不管谁,当他在那里挥汗如雨地奋斗时,却看到另一个人已经逍遥自在地坐享其成,他当然有点不舒服。
我同桌倒还没来。她家住得离学校很近,每天中午她都在家里做功课,要耗到上课那会儿才来的;她这人太恋家,觉得什么事都是在家里做最有效率。我常常跟她说,一个人要养成一种与外界隔绝的本领,随便在什么场合、什么时间,都能达到最佳状态。她看我的样子明显是认为不可思议。
我坐到座位上,拿出随身听塞上耳机,听音乐。我在听柯以敏的《爱我》专辑。我非常喜欢她在耳边唱:“你的手指你的眸,你的喉结你的口……”这歌词配上她优雅柔和的声音,再也没有更好的了。我还有一本用来消遣的言情小说可以看,作者的手法拙劣透了,不过写得挺滑稽。反正我现在总得找点事做做,不然我又要像刚才在广播室里那样,一个劲儿地猜测秦庾为什么不来、秦庾为什么不来。小说看着看着,我控制不住,哈哈大笑,结果他们个个像大力金刚神似的冲我瞠目而视。
我悲惨地被他们合伙赶出了教室,他们说我“扰乱军心”。
从等秦庾落空之后,今天什么事都不顺。先是像上边说的那样被他们哄到了走道上,再是当我站在走道栏杆边看那本拙劣的言情小说时,书不知怎么地掉到了楼下的一摊积水里,然后是放学时发现自行车被人挪到别处去了,找半天才找到,这会儿,又找不到我用惯的牛津双解词典——瞧啊,我手里现在只有这本没什么用的《新概念英语》,我在初二读它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一个人的一天是怎么会突然变得乱糟糟的。我想我也不应该发怒什么的,因为拥有“难忘的一天”的人远不止我一个,这世界上到处在发生这类事。
让我再来找找我的词典。我那本词典是挺老了,1984年的第一版,后边还印着“内部交流”的字样。我也不知道它是哪里来的,反正我一在家里找到它,它就算归我了。我非常喜欢词典——尤其是比较大的词典——一类的书,它们都有硬质精装的封皮,每一张纸页都是很薄很薄的字典纸,光滑而有韧性,字全部都用小号,页页都是铺天盖地的,绝没有搪塞、虚夸、华而不实,词典是最实在、最充实的一种书。我最喜欢坐到图书馆里,很奢侈地摊开一本又一本词典类的大书,我就可以霸占一块属于我的领地——其实,我常常并不是真的需要那么多词典来作参考,只是,我希望用词典来建筑一堵高墙,暂时将我与外界隔绝开来——置身于词典之中,就是置身于一种氛围中了。我还往往抱着我的词典在校园里来来往往;我的词典是真的要用,并不是什么装饰物,但是不可否认,有了词典在我身边,我就好像有了庇佑,走路、说话,我都能够更加自信和从容。我比较偏好旧时出的词典,比方我那本1984年的牛津双解,是一种墨绿色的封面,烫金的“Oxford”,每个字母都有镇定力,外边还包着像牛皮纸颜色但是比牛皮纸厚实精制得多的书套,典雅、朴实、书卷气,一点也不张扬,不像现在新出的那些词典,封面上全是红红绿绿的几何图形,缺乏那种历史的悠久气氛。
唉,过去我常常想,我喜欢的人,他一定像一本词典,丰富、厚实、典雅而书卷气,在他那里我就觉得有了庇佑,觉得能够跳得更高、看得更远,做什么都更有信心。我有这个想法,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在遇到秦庾之前,我始终固执地坚守着这名贵的理想。但那是在遇到秦庾之前。遇到秦庾已经近两年了,我浑浑噩噩地过了和他一起的两年,差不多把这理想给忘记啦。
是我自己乐意把它忘记的。然而,现在是秦庾提醒我又记起它。叫我怪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