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4日星期三晴
勿忘我那紫色的小花静静地在我的床头吐蕊。早晨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它;晚上睡前,我还是要看一看它。
今天又在阅览室里遇见了那个小男孩秦庾。他不顾别人在干什么,忘情地大声说:“这可真是颠倒错乱!”我被他吓了一跳——我觉得,在这个学校里,惟一颠倒错乱的人可能就是他。
但是,他那孩子般的神情是多么不可思议啊!我总是想多看看他的那个神情。真不明白,他是怎么完好地保留这个叫人着迷的神情的,他的眼角眉梢、他嘴边的细纹、他面孔的轮廓,无一不展现着一种孩子的清澈。不知为什么,我一直想问他,他是不是养过猫。我莫名其妙地认为他养过——也许仍然养着——一只猫。说不定,他的独善其身、愤世嫉俗,以及他那叫人好气又好笑的充满稚气的自私和孤僻,都是从猫那里感染来的呢?
在他说出“这可真是颠倒错乱”的那一瞬,我突然悟到了什么——什么呢?我突然想:也许就是他的年龄同他的稚气之间强烈的张力,将他拉扯得如此痛苦吧?也许他的童年正在不合时宜地延长,而妨碍了他的成长吧?——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显得特别浮躁和困惑吧?
也许,他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结束他的童年,不管他多么希望延长它。也许,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多想提醒他一下啊!可是,我没有那个能力,我不能像王海燕那样,把自己的感受铺陈开来、畅所欲言。
况且,这么要紧的事,别人是没法代为点破的,只有靠自己去领悟——我一直这样想。
他得靠自己去领悟。
我坐在他的对面,虽然没有看他,但是能一清二楚地感觉到他。有的时候,我稍微一抬眼睛,就能看见他放在桌上的手——他的手瘦骨嶙峋,总是烦躁不安地做着轻微的小动作,表情丰富极了,有一两次,我差点看入了神。我不知道别人会不会像我这样,在这种高考前的紧要关头还跑到阅览室去看人家的手,但我就是这样——我天生是一个傻女孩子,会干一些莫名其妙的傻事。
我安安静静地在座位上写作业,写出来的字纷纷活了,在眼前围着大圈子跳舞——我多快活啊!
这小男孩般的秦庾——我走到门口,仍是想再看他一眼。我有一种直觉,好像和他在一起的分分秒秒都可遇不可求,是很珍贵的——过了一秒,就少了一秒,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无可挽回地在缩短着,我不可能再见到他很多次了。不管是谁,想到要分开,我总是有一点不舍。而他——噢,我多喜欢他那孩子般的神情啊!
又来了:在我步入阳光的一刹那,心房里突然像开了灯,闪闪发亮。我转过身去……生命化成了我周身一道又一道金色的螺纹线,旋转又旋转、旋转又旋转……我真的有飞起来、向上向上、溶入阳光的冲动。
这个小男孩秦庾为我的心房开了灯,于是,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连天空的颜色都变了!
我蹦着跳着往教室走去的时候,心里正生机勃勃地成长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滋味:
心儿在歌唱。
是一定想从心眼里唱些什么出来,收也收不住——你去拉它的后腿,却只拉到几片羽毛:“呼啦啦”一声,它直冲入明媚的大太阳里去。
心儿在歌唱,金光闪闪的音符上镶着银边。
6月5日星期四晴
现在是深夜23:47,我刚刚把练习卷上漏抄的政治答案补齐。从椅子里站起来,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踱两圈,放松一下手脚——我甚至回忆着小时候学过的芭蕾舞,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蹦跶了几下——不行了不行了,步伐那么生疏,以至于我自己为自己的可笑模样笑了起来。
我想考完大学以后去上形体课,重温一下儿时跳芭蕾的飘飘欲仙——不知道能实现吗?上次,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一条小弄堂里看到了一双舞鞋,刚开始没买,等到下定决心,已经走过两条马路了,我又不辞辛苦地折回去买——现在它们就在我的床头柜里,暗影中仍然一如既往地闪耀着那最嫩色的桃皮红,等有一天让我穿着去舞出仅属于我的一季彩虹般的晶莹和浪漫。
而现在,我把这个传奇真空密封保存好,耐心等待为它开封的那一天。
这段日子的每一天都很快活,不知是什么缘故。长这么大,我对自己从没有过现在这样坚强的信心——我忽然对自己很满足、对自己的生活很满足、对高考这个大限的来临也很满足。我从没像现在这样镇定自若和生机勃勃过,以至于这种情况显得很使人不适应。
有时,我在那里背背书也会不知不觉地微笑——我不知有什么事叫我如此幸福,只是一味地感到幸福。太阳真好,我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可能是因为我长大了吧?那么,长大真是一件奇妙的东西。刚才,王海燕诧异地冲我探过脸,问:“喂,看情书啊?美成这样,至于吗?”我这才大梦初醒地发现,自己背书时一直笑得跟十三点一样。可是我懒洋洋地,不愿意就此打住了自己的惬意——情书?情书是没有的,可天气多好!
过了一会儿,王海燕又说:“吉吉。”我慢悠悠地问:“干吗?”她凑到我耳边,嘴里呼出的气息撩拨着我的鬓发——她说:
“刚刚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想,不用对他表示什么,就一直这么云里雾里的也不错——对吗?”
听了她这句话,我微笑起来,心懒懒的,并不去多想,也没有答理她。
心儿真的在歌唱!
6月6日星期五晴
中午去学校时,又在路边看到上次那个卖花的人。从家里走出来,一路上我一直在倾听口袋里的硬币“丁零当啷”碰撞的声音。第一眼看到他,我就奔过去,毫不犹豫地买了他的勿忘我。
走进教室,班里的目光齐刷刷地指向了我。我没料到,小小的一束花,居然会带来如此的轰动效应。他们看看我,又看看我手里的紫色小花,眼睛全都活了。我走到自己座位上,听见他们在问:“这花送给谁啊?”我就说:“不送给谁。”
这些榆木脑袋。高三的紧张生活把他们的想像力都篡夺了——买花就一定要送人吗?
我找了一个小玻璃瓶,灌进水,把花插进去,放在窗台上。窗开着,初夏的和风阵阵吹送,小花被撩拨得微微摇晃起来,有一种醉醺醺的香甜的快意。我算着一道很烦的数列题目,偶尔抬头看一看那紫色不张扬的小花,没来由地快乐,忍不住对王海燕说:“我真高兴!”她打量着我,很慢很慢地微笑了。
王海燕一定是有什么不开心。她看着我微笑的模样,似乎在埋怨说:你怎么可以这么高兴?怎么可以?于是,我笑得也有些尴尬了。
不过,多么好的中午!多么好的心情!多么好的花!我时不时看看它们,突然想:要是那个满脸委顿的小男孩秦庾看到它们,他会做何感想?他会微笑吗?他会像那些榆木脑袋一样地问我“这花送给谁”吗?
也许……也许,假如他这样问我,那我就把这些小花统统送给他。我多想提醒他看看这些花啊!我多想提醒他知道:这世上有多多少少美丽的、叫人动容的、值得我们喜欢了又喜欢、留恋了又留恋的人和事,正等着我们慢慢去发现、慢慢去消受啊!——勿忘我是的,晴朗的天空是的……对我来说,这个小男孩秦庾,他也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