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阅览室的门口追上了她,轻声叫她:“吉吉!”
闻声,她停住了脚步,转过身看着我。从她身后的窗口悄悄照进来的阳光,给她勾了一个金色的轮廓,反而显得她这个人更加苍白和纤细。她的表情既不惊讶,也不快活,连一点询问的企图也看不出来。她只不过以她完全透明的眼睛看着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我和她面对面站在阅览室门口,我身边的玻璃门上贴着一大堆阅览室注意事项,她的身边,那另一扇玻璃门上只有一个大字:静。
“吉吉,”我提着想要低落下去的勇气问,“你还会来吧?”
“说什么?”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还会来吧?”
吉吉一声不吭。她晶莹透明地望着我,神色间藏着三分诧异。我为什么会这样问呢?会不会是因为,下意识里我一直希望她能来?我不知道。脱口而出的就是这句话,已经收不回来了——我本应该问她些更要紧的问题。我苦闷地站在她的对面,同她只一米之隔,望着她毫无反应的姿态,我已经开始后悔。
吉吉很认真地看着我,半晌,一丝飘飘忽忽的笑意飞快地掠过她的脸庞。她答道:“会的。你常常可以在这里看见我,我保证。”
她的语气非常柔和,无意中给了我巨大的鼓励。我急吼吼地叫住转身想走的她:“吉吉!”
她站定,回过头——依旧是那个晶莹剔透的眼神,她幽静地望着我。
“吉吉,你真觉得我应该好好改一改吗?”
“你觉得呢?”她闲闲问道。
我从前始终以为自己是一个不知感动为何物的人,但是,望着吉吉、听着吉吉,即便仅仅望着、仅仅听着,从心尖上涌出、一直涌上双眼的那股热流也已经清晰地告诉我:我在感动。我心情非常苦闷地瞅瞅她放在玫瑰红书皮上面的一双手,说:
“我觉得烦——烦得要死。”
“那么,”她微微侧了侧头,“你就得改改——要是你不想继续烦下去的话。”
似乎迟疑了一下,她放低原来就很低的声音,说:“事实上,你还行——可你应该比现在更加好才对。”她的声音令人想起金色的沙子,纷纷掉落到薄瓷碗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琐细声响。
她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转过身,带起一阵暖风,轻轻拂到我脸上。
我居然会如此离不开她,这连我自己也无法理解。总之,我再一次叫住了她:“吉吉!”
她第三次停下脚步,扭头看我。我迟疑着、胆怯着,最终像个小孩子似的,柔声问道:
“你非那么急着走吗?”
在听到我这句话的一瞬间,她全身忽然起了变化。我看见一抹前所未见的灿烂微笑从她的眉梢眼角绽放出来,扩大,扩大……最后她那对透明的眼睛完全闪闪地溶化在了这微笑当中。像几分钟前一样,她身上不知不觉地亮起一种光,只是这次,这种光更加鲜明和纯粹,并且渗透着强烈的生命力——连她那被暖暖的阳光染成淡金色的发丝都似乎在不动声色地呼吸,每丝每毫都闪活着夺目的生命力。我的老天爷,我以前从没见过如此完整和灿烂的生命力在一个人身上猛然吐蕊绽放:那么清澈、那么灵动,差不多令我怀疑这种无与伦比的光彩是不是正常人所可以具有的。我瞪着她,恍惚间还以为眼前是一枚透明的水晶。
一个像水晶一样透明的声音,在阳光下暖意融融地说:
“不是非要。是我要走了——你也该走了,不是吗?”
我几乎无法分清哪个是微笑、哪个是暖风、哪个是她的嗓音。
这回,她真的走了。
在走廊尽头拐弯就是楼梯,而尽头的那堵墙上开着又高又宽的玻璃窗——正午的阳光从窗外缓缓流泻进来,顺着墙壁一溜滑落到地上。吉吉朝那里一直地走过去,走过去。她走起路来简直飘飘欲仙,只要身体的哪一部分在晃动,耀目的阳光就从那缝隙里闪活过来——她真像正带着万道金光向太阳径直走过去,而且离那儿已经很近、很近……就在跨入投射于地面的阳光地带的瞬间,她再次做了那件令我一遍遍瞠目结舌的事——
她忽然站住,整个人固定在金水般流淌的阳光当中。只见她头微微一低,接着动作优雅灵巧地转过身,整个人呈现出一种上扬的趋势。阳光从她的周身向里漫溢,把她变得越来越光明,仿佛她正在闪闪溶入身后那一整个辉煌灿烂、超凡脱俗。她俏皮十足地冲着我粲然一笑,透明的眼睛像水晶一般闪闪发光,随后没有留下任何预兆就消失了。我根本没有看清她是怎样跑下楼的,只恍恍惚惚地看见空白的阳光下,吉吉刚才站立过的地方,空气和着光线正在悠悠荡漾,一圈、一圈、又一圈,那渐行渐远、越转越淡的螺纹线,好像水中圈圈金色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