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天气,已经渐渐暖和起来了。山东的春天短,几乎没有穿夹衣的习惯,因为脱下棉衣就该换单衣了。晌午头上,有的人已穿上了雪白的小褂子,可是到晚上还得穿上棉袄,因为夜里还是很冷的。
傍晚的时候,峄县车站卖票房边,挤着熙熙攘攘的旅客们,站台里已经敲了第二遍钟,票车快进站了。大家都在列着队通过栅栏门口,到月台上去。
票房上的膏药旗在晚风里无力的飘着,夕阳照在上边,染上一层血色。进月台的门两边是鬼子,端着刺刀,叉开着步子,瞪大了眼珠子,在审视着刺刀尖前过往的中国人。旅客们,都得低着头,从这森严的刺刀尖对峙的夹道里通过。入口处,有一个穿鬼子服装的汉奸,在搜查着每个人的身上,通过这一关,每个旅客心里都战战兢兢的,一不小心,就被抓起来,送进鬼子宪兵队。一个胡子雪白的乡间老头,大概是第一次上火车,不知被搜查出什么犯禁的东西,两个耳光打得帽子都飞了,嘴里的血顺着白胡子向下流,他被鬼子抓住袄领子提到旁边,一皮靴踢倒在地上,就被捆起来了。旅客们的心里都在忐忑着,可是表情上还得掩饰内心的愤懑。当大家都在为这个庄稼老汉担心的时候,汉奸正在搜查一个黄脸的商人模样的人。这个穿着灰大褂子戴着礼帽的商人,手里提着贵重的点心盒子,他是那么自然的向周围的鬼子、汉奸点头哈腰,很顺利的通过了。可是他又回过头来,朝着他身后正被搜查的一个穿黑大褂的黑胖商人叫道:
“鲁掌柜!快点呀!”
鬼子在端详这个黑汉子脸上的一对眼睛,这眼睛里象冒着一股怒火,所以汉奸搜他的身子特别仔细。他平举了双手,让汉奸摸腰,他举起的两只手里,一边提着两只烧鸡,一边提着两瓶兰陵美酒,在空中晃着。搜过身后,黑汉子看着鬼子还在注意他,黑脸上便露出一线笑容,把礼品举到刺刀前让着鬼子:
“太君,米西,米西!”
这才缓和了空气,黑大汉被放过了。火车呜呜的开进站了,他和黄脸商人一齐到二等车上去。
他们是从这二等车的两头进去的,穿黑大褂的人一进门就看到门边坐着一个鬼子,这次他和刚才在进口时不同了,好象进口的鬼子特别使他憎恶,这车里的鬼子值得尊敬一样,他忙摘下了礼帽,满脸笑容的向这个趾高气扬的鬼子深深的鞠了一个躬,便坐在鬼子的对面。他又瞟了一眼鬼子身后板壁上挂的龟盖匣子,就知道这是个押车的小队长。
黑大汉把烧鸡和酒都放在临窗的小板桌上。小桌正位于他和鬼子中间,夕阳透过玻璃窗照着兰陵酒瓶,泛着粉红诱人的颜色,一个酒瓶大概被主人打开过,酒味和包在纸里的酱紫色的烧鸡的香味,不住的钻进人们的鼻孔里。开始鬼子感到和中国人坐在一起很讨厌,可是当他的眼睛溜到酒瓶和烧鸡上,脸上就露出和悦的样子了。所以当黑汉子把最好的炮台烟抽出一支递上去的时候,这鬼子小队长也就接过来。黑汉子又是那么殷勤的划了火柴为鬼子点烟,在一阵烟雾下边,鬼子的脸色变得和蔼些了。
“你的什么干活?”小队长吸着烟,问起黑脸汉子的职业。“开炭厂,”黑衣汉子笑着说,“峄县有我的炭厂,枣庄有我的一个大炭厂,我们每次要向太君的煤矿公司定二百吨的货。”
“买卖发财大大的。”
“太君煤矿的发财大大的,我的小小的。”
“你的哪边的去?”
“我到兖州去,”黑汉子看到鬼子的眼睛又盯到烧鸡和酒瓶上边了,就说,“我去看朋友。”
当他说到朋友,突然站起来,打开了烧鸡的纸包,撕下一条大腿,带着大块的肥肉,他把这鸡身上肉最多而最好吃的部分。让到鬼子小队长的面前。
“你我朋友大大的,米西!米西!”
“不不!”鬼子虽然推却着,可是嘴里的口水早流出来了。因为“皇军”到中国来,最喜欢吃鸡,一扫荡,他们就抢进农民的家,捉老大娘心爱的鸡,捉不住就用枪打,有时老大娘为护鸡而死在鬼子的刺刀下。现在他看到这黑衣汉子,把香喷喷的鸡腿举到他的面前,略一推却,就接过来,大嚼起来了。
黑衣中国人显得是个极慷慨的人,干脆把酒瓶子打开倒满一茶杯,和鬼子小队长痛饮起来。小队长一边喝着一边称赞着对方:
“你的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