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用换么?”李正看了下自己身上的衣服说,“我看这样凑和着过冬就行!”
“你这身穿戴,说是个放羊的倒很像,说是个管帐先生就不像了!这里不是山里了。”
老洪这一提醒,李正才更仔细的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破棉袍、碎成片片的腰带、和一双只有庄稼老头才能穿的破棉鞋,把这服装再和老洪、王强他们一身黑色的粗细布棉衣一比,也确实太不像话了。这两天,他只忙着了解情况,考虑工作,把衣服问题疏忽了。现在老洪替他买来,并谈到他像个放羊的,他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忙连连的点头:
“是呀!应该走乡随乡才是。……”
老洪和王强帮着李正脱下旧棉衣,换上新棉袍,外罩黑色的长衫,裤和鞋子也都合适,可都是黑的。原来枣庄人都喜欢穿黑色,因为他们生活在煤矿上,在煤灰里走来走去,穿别色的衣服,很快也变成黑的了,所以干脆都穿黑的,认为这样更耐脏。李正穿一身青皂,再戴上青色的瓜皮帽,只有帽疙瘩像樱桃一样,在他头顶上发着红光。这一身穿戴,衬着李正微黄,长长的脸颊,倒很像个枣庄买卖人。老洪和王强看着他,就哈哈笑着说道:
“嘿!这才像咱们义合炭厂的大管帐先生哩!”
管帐先生的生活开始了。炭厂的生意是兴隆的,炭堆周围每天煤烟滚滚,人声嘈杂,热闹的像个集市。李正坐在帐桌边,那么熟练的拨弄着算盘珠,挥动着毫笔在写流水帐。他能写会算,又快又准,常被顾客所称赞。识字的顾主看着李正所批的领煤条子,在说:
“这个管帐先生,写一笔好字,写的真是龙飞凤舞。……”
这些称赞,并没有使李正感到丝毫轻松,他对这煤烟滚滚,人声嘈杂的鬼子魔爪下的炭厂环境,从内心感到生疏、不习惯,甚至不安。站在炭屋外边,隔着短墙,就能看到车站上蜂拥的敌伪军;站台上的碉堡孔里,黑黑的机枪都望的清清楚楚,鬼子的兵车从南边时常开过,街道整日里有敌伪军来往。这炭屋里也不是什么僻静的地方,常有各色各样的人来闲坐。有的是本庄的村民,有些是队员们过去的穷工友;可是有时披着汉奸皮的伪人员,也趾高气扬的坐下作客,李正心里就有些警觉;可是一阵钉子皮鞋声响,巡逻的鬼子,也挟着上了刺刀的大盖子枪,来中国商家逛逛了。逢到这时,王强和老洪,这些过去杀鬼子不眨眼的人,竟是那么自然的用半生半熟的日本话和鬼子谈笑着。李正虽然也不得不站起来和鬼子应付,可是他总有点心神不宁。他不断地命令自己镇静,但是要从感情上把这一套真的习惯下来,却还有一段过程啊。
晚上,李正睡在小炭屋子里,他常常被夜半捕人的枪声所惊醒。当他披衣坐起来的时候,急促的马蹄声或呜呜鸣叫的汽车,已由墙外街道上驰过。他借着窗棂泄进的月光,望着身旁熟睡的队员们,他们依然安静的睡着,发出沉重的鼾声。在这时候,他就披起衣服,轻轻的开了屋门,站在炭屋门外的黑影里,望着车站雪亮的电灯光,耳边听着矿上嗡嗡的机器声和运煤的火车的叫鸣声,静静的堕入沉思。
他在想着党的任务,周围的环境,以及怎样从这艰险的境遇里,打开一条战斗的道路。他觉得首先要熟悉这里的情况,并使自己的一切都善于适应这里的环境,像他的队员一样,能够那么自然而机智的应付一切。他又觉得应该马上深入到队员们的生活中间去,取得他们的信任,成为他们最亲密的朋友。十二个队员,只有一个班的人数,但是怎样在他们身上发挥政治工作的威力,在眼前说,却比领导一个营还要吃力。可是如果他们都被教导成有政治觉悟的战斗员,一个营发挥的战斗威力所不能得到的胜利,他们却能够得到。根据几天来和队员们的相处,他了解到他们豪爽、义气、勇敢、重感情。有钱时就大吃大喝,没钱宁肯饿着肚子。由于在他们头脑里还没有树立起明确的方向,生活上还没有走上轨道,所以他们身上也沾染些旧社会的习气:好喝酒、赌钱、打架,有时把勇敢用到极次要而不值得的纠纷上。他们可贵的品质,使他们在穷兄弟中间站住脚,而取得群众的信任;但是那些习气,也往往成了他们坏事的根源。他需要很快的进入他们的生活里边去,堵塞他们那些消极的漏洞;不然,它将会葬送掉这已经组织起来的革命事业。可是怎样进行法呢?他想到他的队员们平时在谈论他们生活圈里的人时,最大的特点,就是先看这人够不够朋友。如果他竖起大拇指头叫着说:“好!够朋友!”那么,你怎么都可以,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绝不说一句熊话。可是,如果你小气不够朋友,那他见到你,连眼皮也不喜抬起的。现在他们对自己的尊重,是因为他是山里来的,他们认为山里能培养出老洪,就对山里有着不可捉摸的好感。而要获得他们真正的尊重和信任,还要靠自己的实际行动。在你进入他们的生活之前,他们不会理解到政委在一个部队里的作用,而是从他们的友情上来衡量你的重量。记得前天晚上,他结帐以后,鲁汉拉着他:“李先生!走!喝酒去!”
他是不喜欢喝酒的,所以当时就推托说:“不!我不会喝!”“走吧!慢慢学学!从你来那天以后,咱还没有在一起喝一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