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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4  ★★★收藏章节〗〖手机版

过了一会子,凤喜的叔叔回来了。他就是在先农坛弹三弦子的那人,他 原名沈尚德。但是这一胡同的街坊,都叫他沈三弦子;又因为四个字叫得累 赘,减称沈三弦,叫得久了,人家又改叫了沈三玄。(注玄:旧京谚语,意 谓其事无把握,而带危险性也。)这意思说他,吃饭,喝酒,抽大烟,三件 大事,每天都得闹饥荒。不过这半个月来,有了樊家树这一个财神爷接济,沈三玄却成了沈三乐。今天在新房子里收拾了半天,精神疲倦了,就向他嫂 子沈大娘要拿点钱去抽大烟。沈大娘说是昨天给的一块钱,今天不能再给,因此他又跑回来,打算和侄女来商量。一走到外边屋子里,见里面房子的门 帘,业已放下,就不便进去,先隔着门帘子咳嗽了两声。凤喜道:“叔叔回 来了吗?那边屋子拾掇得怎么样了?樊先生在这里呢。”沈三玄隔着门帘叫 了一声樊先生!就不进来了;凤喜打起门帘子,沈三玄笑道:“姑娘!我今 天的黑饭又断了粮了,你接济接济我吧。”家树便道:“这大烟,我看你戒 了吧。这年头儿,吃饭都发生问题,哪里还经得住再添上一样大烟。”沈三 玄点着头,低低的道:“你说的是,我早就打算戒的。”家树笑道:“抽烟 的人,都是这样,你一提起戒烟,他就说早要戒的。但是说上一千回一万回,背转身去,还照样抽。”沈三玄见家树有不欢喜的样子,凤喜坐在炕沿上,左腿压着右腿,两手交叉着,将膝盖抱住,两个小腮帮子,绷得鼓也似的紧。 沈三玄一看这种神情,是不容开口讨钱的了。只得搭讪着和同院子的人讲话,就走开了。家树望着凤喜低低的笑道:“真是讨厌!不先不后,他恰好是这 个时候回来。”凤喜也笑道:“别瞎说,他听到了,还不知道咱们干了什么 呢!”家树道:“我看他那样子,大概是要钱。你就……”凤喜道:“别理 他,我娘儿俩有什么对他不住的。凭他那个能耐,还闹上烟酒两瘾,早就过 不下去了。现在他说我认识你,全是他的功劳,跟着就长脾气。这一程子,每天一块钱还嫌不够,以后日子长远着咧,你想哪能还由着他的性儿?”家 树笑道:“以前我以为你不过聪明而已,如今看起来,你是很识大体,将来 居家过日子,一定不错。”凤喜瞟了他一眼道:“你说着说着,又不正经起 来了。”家树笑着把脸一偏,还没有答话,凤喜哟了一声,在身上掏出手绢,走上前一步,按着家树的胳膊道:“你低一低头。”家树正要把头低着,凤 喜的母亲沈大娘,一脚踏了进来。凤喜向后一缩,家树也有点不好意思。沈 大娘道:“那边屋子全拾掇好了,明天就搬。樊先生明天到我们家来,就有 地方坐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明天搬着家,恐怕还是乱七八糟的,到后天 大概好了;要不,你后天一早去,准乐意。”家树听说,笑了一笑。然而心 里总不大自然,仍是无法可说。坐了一会儿,因道:“你们应该收拾东西了,我不在这里打搅你们了。”说毕,他拿了帽子戴在头上,起身就要走。凤喜 一见他要走,非常着急,连连将手向他招了几招道:“别忙啊!擦一把脸再 走。你瞧你瞧,哎哟!你瞧。”家树笑道:“回家去,平白地要擦脸作什么。” 说了这句,他已走出了外边屋子。凤喜将手连推了她母亲几下。笑道:“妈! 你说一声,让他擦一把脸再走。”沈大娘也笑道:“你这丫头,什么事拿樊 先生开心,我大耳刮子打你,樊先生你请便吧,别理她。”家树以为凤喜今 天太快乐了,果然也不理会她的话,竟自回家。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家树坐在正面,陶伯和夫妇坐在两边,陶太太正吃 着饭,忽然噗嗤一笑,偏转头喷了满地毯的饭粒。伯和道:“你想到什么事 情,突然好笑起来?”陶太太笑道:“你到我这边来,我告诉你。”伯和道: “你就这样告诉我,还不行吗?为什么还要我走过来才告诉我。”陶太太笑 道:“自然有原因。我要是骗你,回头让你随便怎样罚我都成。”伯和听他 太太如此说了,果然放了碗筷,就走将过来。陶太太嘴对家树脸上一努笑道: “你看那是什么?”伯和一看,原来家树左腮上,有六块红印,每两块月牙 形的印子,上下一对印在一处,六块红印,恰是三对。伯和向太太一笑道: “原来如此。”家树见他夫妇注意脸上,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摸,并没有什么,因笑道:“你们不要打什么哑谜,我脸上有什么,老实对我说了吧。”陶太 太笑道:“我们老实对你说吗?还是你老实对我们说了吧;再说要对你老实 讲,我倒反觉得怪不好意思了。”于是走到屋子里去,连忙拿出一面镜子来,交给家树道:“你自己照一照吧,我知道你脸上有什么呢。”家树果然拿着 镜子一照,不由得脸上通红,一直红到耳朵后边去。陶太太笑道:“是什么 印子呢?你说你说。”顿了一顿,家树已经有了办法了,便笑道:“我说是 什么事情,原来是这些红墨水点,这有什么奇怪。大概是我写字的时候,沾 染到脸上去了的。”伯和道:“墨水瓶子上的水,至多是染在手上,怎么会 染到脸上去?”家树道:“既然可以沾染到手上,自然可以由手上染到脸上。” 伯和道:“这道理也很通的,但不知你手上的红墨水,还留着没有?”这一 句话,把家树提醒了,笑道:“真是不巧,手上的红印,我已经擦去了,现 在只留着脸上的。”伯和听到,只管笑了起来,正有一句什么话,待要说出,陶太太坐在对面,只管摇着头;伯和明白他太太的意思,就不向下说了。家 树放下饭碗赶忙就跑回自己屋子里,将镜子一照,这正是几块鲜红的印,用 手指一擦,沾得很紧,并磨擦不掉。刘福打了洗脸水来,家树一只手掩住了 脸,却满屋子去找肥皂。刘福道:“表少爷找什么?脸上破了皮,要找橡皮 膏吗?”家树笑了一笑道:“是的,你出去吧,两个人在这里,我心里很乱,更不容易去找了。”刘福放下水,只好走了。家树找到肥皂,对了镜子洗脸,正将那几块红印擦着;陶太太一个亲信的女仆王妈,却用手端着一个瓷器茶 杯进来。她笑道:“表少爷!我们太太叫我送了一杯醋来。她说,胭脂沾在 肉上,若是洗不掉的话,用点醋擦擦,自然会掉了。”家树听了这话,半晌 没有个理会处。这王妈二十多岁的人,头发老是梳得光溜溜的,圆圆的脸儿,老是抹着粉,向来作上房事,见男子就不好意思,现在奉了太太的命,送这 东西来,很是不尴尬。家树又害臊不肯说什么,她也就一扭走了。家树好容 易把胭脂擦掉了,倒不好意思再出去了。反正是天色不早,就睡觉了。到了 次日吃早饭,兀自不好意思。所幸伯和夫妇对这事一字也不提,不过陶太太 有点微笑而已。吃过了饭,便揣想到凤喜家里正在搬家,本想去看看,又怕 引起伯和夫妻的疑心,只得拿了一本书,随便在屋里看。心里有事,看书是 看不下去的。又坐在书案边,写了几封信,挨到下午,又想凤喜的新房子,一定布置完事了,最好是这个时候去看看,他们如有布置不妥当之处,可以 立刻纠正过来。不过看表兄表嫂的意思,对于我几乎是寸步留意,一出门,回来不免又是一番猜疑。自己又害臊,镇定不住,还是不去吧。自己给自己 这样难题作,到黄昏将近的时候,屋角上放过来的一线太阳,斜照在东边白 粉墙上,紫藤花架的上半截,仿佛淡抹着一层金漆;至于花架下半截,又是 阴沉沉的,罗列在地下的许多盆景,是刚刚由喷水壶喷过了水,显着分外的 幽媚;同时并发出一种清芬之气。家树就在走廊下,两根朱红柱子下面,不 住的来往徘徊。刘福由外面走了进来,便问道:“表少爷!今天为什么不出 门了。”家树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心里立刻想起来,是啊!我是天 天出门去一趟的,因为昨天晚上,发现了脸上的脂印,今天就不出去,这痕 迹越是分明了,索性照常的出去,毫不在乎,倒也让他们看不出所以然来。 因此又换了衣服戴上帽子,向凤喜新搬的地方而来。

这是家树看好了的房子,乃是一所独门独院的小房子。正北两明一暗,一间作了沈大娘的卧室,一间作了凤喜的卧室;还空出正中的屋子作凤喜的 书房。外面两间东西厢房,一间住了沈三玄,一间作厨房,正是一点也不挤 窄。院子里有两棵屋檐般高的槐树,这个时候,正好新出的嫩绿叶子,铺满 了全树,映着地下都是绿色的;有几枝上,露着一两球新开的白花,还透着 一股香气。这胡同出去,就是一条大街。相距不远,便有一个女子职业学校。 凤喜已经是在这里报名纳费了。现在家树到了这里,一看门外,一带白墙,墙头上冒出一丛绿树叶子来,朱漆的两扇小门,在白墙中间闭着,看去倒真 有几分意思。家树一敲门,听到门里边卜通卜通一阵脚步响,开开门来,凤 喜笑嘻嘻的站着。家树道:“你不知道我今天会来吧!”凤喜道:“一打门,我就知道是你,所以自己来开门。昨天我叫你擦一把脸再走,为什么不理?” 家树笑道:“我不埋怨你,你还埋怨我吗?你为什么嘴上擦着那许多胭脂 呢?”凤喜不等他说完,抽身就向里走。家树也就跟着走了进去。沈大娘在 北屋子里迎了出来笑道:“你们什么事儿这样乐,在外面就乐了进来?”家 树道:“你们搬了房子,我该道喜呀,为什么不乐呢?”说着话,走进北屋 子里来,果然布置一新。沈大娘却毫不迟疑的,将右边的门帘子,一只手高 高举起,意思是让家树进去。他也未尝考虑,就进去了。屋子里裱糊得雪亮,正如凤喜昨天所说,是一房白漆家具:上面一张假铁床,也是用白漆漆了,被褥都也是白布的。只是上面覆了一床小红绒毯子。家树笑道:“既然都是 白的,为什么这毯子又是红的哩?”沈大娘笑道:“年轻轻儿的,哪有不爱 个红儿绿儿的哩。这里头我还有点别的意思,你这样一个聪明人,不应该不 知道。”家树道:“我这人太笨,非你告诉我,我是不懂的。你说,这里头 还有什么问题?”沈大娘正待要说,凤喜一路从外面屋子里嚷了进来,说道: “妈!你别说。”沈大娘见她进来,就放下门帘子来走了。凤喜道:“你看 看,这屋子干净不干净?”家树笑道:“你太舒服了。你现在一个人住一间 屋子,一个人睡一张床,比从前有天渊之别了。你要怎样的谢我呢?”凤喜 低了头,整理床上被单,笑着道:“现在睡这样的小木床,也没有什么特别,将来等你送了我的大铜床,我再来谢你吧。”家树道:“那倒也容易。不过 ‘特别’两个字,我有点不懂。睡了铜床,又怎样特别呢?”凤喜道:“那 有什么不懂。不过是舒服罢了;你不许再往下说,你再要往下说,我就恼了。” 跟着家树又抿嘴一笑。家树向壁上四周看了一看,笑道:“裱糊得倒是干净,但是光突突的也不好,等我给你找点东西陈设陈设吧。”凤喜道:“我只要 一样,别的都由你去办。”家树道:“要一样什么,要多少钱办呢?”凤喜 道:“你这话说的真该打,难道我除了花钱的事,就不和你开口要的吗?” 家树笑道:“我误会了,以为你要买什么值钱的古玩字画,并不是说你要钱。” 凤喜道:“古玩字画,哪儿比得上。这东西只有你有;不知道你肯赏光不肯 赏光。”家树道:“只有我有的,这是什么东西呢?我倒想不起来。等我猜 猜。”家树两手向着胸前一环抱,偏着头正待要思索,凤喜笑道:“不要瞎 猜,我告诉你吧。我看见有几个姐妹们,她们的屋子里,都排着一架放大的 相片,我想要你一张大相片在这屋子里挂着,成不成?”家树万不料她郑重 的说出来,却是这样一件事,笑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东西,原来是 要我一张相片,有有有。”凤喜笑道:“从前在水车胡同住着,我不敢和你 要。那样的脏屋子,挂着你的相片,连我心里也不安。现在搬到这儿来,干 净是干净多了,一半也可以说是你的家……”凤喜说到这里,肩膀一耸,又 将舌头一伸道:“这可是我说错了。”沈大娘在外面插嘴道:“干吗说错了 呀?这儿里里外外,哪样不是樊先生花的钱,能说不是人家有一半儿份吗! 最好是全份都算樊先生的,孩子就怕你没有那大的造化。”说毕,接上哈哈 一阵大笑。家树听了,不好怎样答言。凤喜却拉着他的衣襟一扯,只管挤眉 弄眼,家树笑嘻嘻的心里自有一种不易说出的愉快。自这天起,沈家也就差 不多把他当着家里人一样,随便进出。家树原是和沈大娘将条件商议好了,凤喜从此读书,不去卖艺;家树除供给凤喜的学费而外,每月又供给沈家五 十块钱的家用;沈三玄在家里吃喝,他自己出去卖艺,却不管他;但是那些 不敦品的朋友,可不许向家里引。沈大娘又说:“他原是懒不过的人,有了 吃喝住,他哪里还会上天桥,去挣那三五十个铜子去。”家树觉得话很对,也就放宽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