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天气很好,又没有风沙,因就到天桥那家老茶馆里去探关寿峰 的踪迹。据茶馆里说:有一天到这里坐了一会,只是唉声叹气,以后就不见 他来了。家树听说,心里更是奇怪。慢慢的走出茶馆,顺着这小茶馆门口的 杂耍场走去。由这里向南走便是先农坛的外坛。四月里天气,坛里的芦苇,长有一尺来高,一片青郁之色,直抵那远处城墙。青芦里面,路面画出几条 黄色大界线,那正是由坛外而去的。坛内两条大路,路的那边,横三右四的 有些古柏;古柏中间,直立着一座伸入半空的钟塔。在那钟塔下面,有一片 敞地,零零碎碎,有些人作了几堆,在那里团聚。家树一见,就慢慢的走了 过去。走到那里看时,也是些杂耍。南边钟塔的台基上,坐了一个四十多岁 的人,抱着一把三弦子在那里弹。看他是黄黝黝的小面孔,又长满了一腮短 桩胡子,加上浓眉毛深眼眶,那样子是脏得厉害,他身上穿的黑布夹袍,反 而显出一条一条的焦黄之色。因为如此,他尽管抱着三弦弹,却没有一个人 过去听的。家树见他很着急的样子,那只按弦的左手,上起下落,忙个不了,调子倒是很入耳。心想弹得这样好,没有人理会,实在替他叫屈,不免走上 前去,看他如何,那人弹了一会,不见有人向前,就把三弦放下,叹了一口 气道:“这个年头儿……”话还没有往下讲,家树过意不去,在身上掏一把 铜子给他,笑道:“我给你开开张吧。”那人接了钱,放出苦笑来,对家树 道:“先生!你真是好人,不瞒你说,天天不是这样,我有个侄女儿今天还 没来……”说到这里,他将右掌平伸,比着眉毛,向远处一看道:“来了,来了!先生你别走,你听她唱一段儿,准不会错。”说话时,来了一个十六 七岁的姑娘,面孔略尖,却是白里泛出红来,显得清秀,梳着复发,长齐眉 边,由稀稀的发网里,露出白皮肤来。身上穿的旧蓝竹布长衫,倒也干净齐 整;手上提着面小鼓,和一个竹条鼓架子。她走近前对那人道:“二叔!开 张了没有?”那人将嘴向家树一努道:“不是这位先生给我两吊钱,就算一 个子儿也没有捞着。”那姑娘对家树微笑着点了点头,她一面支起鼓架子,把鼓放在上面,一面却不住的向家树浑身上下打量。看她面上,不免有惊奇 之色,以为这种地方,何以有这种人前来光顾。那个弹三弦子的,在身边的 一个蓝布袋里,抽出两根鼓棍,一副拍板,交给那姑娘,姑娘接了鼓棍,还 未曾打鼓一下,早就有七八个人,围将上来观看。家树要看这姑娘,究竟唱 得怎样?也就站着没有动。一会儿工夫,那姑娘打起鼓板来,先将三弦子弹 了一个过门,然后那个弹三弦子的站了起来笑道:“我这位姑娘,是初学的 几套书,唱得不好,大家包涵一点。我们这是凑付劲儿,诸位就请在草地上 台阶上坐坐吧。现在先让她唱一段黛玉悲秋,这是《红楼梦》上的故事,不 敢说好,姑娘唱着,倒是对劲。”说毕,他又坐在石阶上弹起三弦子来。这 姑娘重复打起鼓板,她那一双眼睛,不知不觉之间,就在家树身上溜了几回。 家树一见她,先就猜她是个聪明女郎。虽然十分寒素,自有一种清媚态度,可以引动人,现在她不住的用目光溜过来,似乎她也知道自己怜惜她的意思,就更不愿走。四周有一二十个听书的。果然分在草地和台阶上坐下。家树究 竟不好意思坐,看见身边有一棵歪倒树干的古柏,就踏了一只脚在上面,手 撑着脑袋,看了那姑娘唱。这个弹三弦子的,先得了家树两吊钱,这时陪姑 娘唱着,更是努力。那三弦子一个字一个字,弹得十分凄楚,那姑娘垂下了 她的目光,慢慢的向下唱,其中有两句是:“清清冷冷的潇湘院,一阵阵的 西风吹动了绿纱窗;孤孤单单的林姑娘她在窗下暗心想:有谁知道女儿家这 时候的心肠?”她唱到末了一句,拖了很长的尾音,目光却在那深深的睫毛 里又向家树一转。家树先还不曾料到这姑娘对自己有什么意思,现在由她这 一句唱上看来,好像对自己说话一般,不由得心里一动。这种大鼓词,本来 是通俗的,那姑娘唱得既然婉转,加上那三弦子,音调又弹得凄楚,四围听 的人,都低了头,一声不响的向下听去。唱完之后,有几个人站起来扑着身 上的土,搭讪着走开。那弹三弦子的,放下乐器,在台阶上拿了一个小柳条 盘子分向大家要钱。有给一个大子的,有给二个子的,收完之后,也不过十 多个子儿。他因为家树站得远一点,刚才又给了两吊钱,原不好意思过来再 要,现在将柳条盘子一摇,觉得钱太少,又遥遥对着他一笑,跟着也就走上 前来。家树知道他是来要钱的,于是伸手就在身上去一掏。不料身上的零钱,都已花光,只有几块整的洋钱,人家既然来要钱,不给又不好意思。就毫不 踌躇的拿了一块现洋,向柳条盘子里一抛,银元落在铜板上,铛的一声,打 了一下响。那弹三弦子的,见家树这样慷慨,喜出望外,忘其所以的,把柳 条盘交到左手,蹲了一蹲,垂着右手,就和家树请了一个安。那个姑娘也露 出十分诧异的样子,手扶了鼓架,目不转睛的只向家树望着。家树出这一块 钱,原不是示惠,现在姑娘这样看自己,一定是误会了,倒不好意思再看。 那弹三弦子的,把一片落腮胡桩子,几乎要笑得竖起来,只管向家树道谢。 他拿了钱去,姑娘却迎上前一步,侧眼珠看了家树,低低的和弹三弦子的说 了几句。他连点了几下头,却问家树道:“你贵姓?”家树道:“我姓樊。” 家树答这话时,看那姑娘已背转身去,收那鼓板,似乎不好意思,而且听书 的人还未散开,自己丢了一块钱,已经够人注意的了,再加以和他们谈话,更不好。说完这句话,就走开了。由这钟塔到外坛大门,大概有一里之遥,就缓缓的踱着走去。快到外坛门的时候,忽然有人在后面叫道:“樊先生!” 家树回头看,却是一个大胖子中年妇人追上前来,抬起一只胳膊,遥遥的只 管在日影里招手。家树并不认识她,不知道她何以知道自己姓樊?心里好生 奇怪,就停住了脚,看她说些什么。要知道她是谁,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