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四牌楼,果然有家小酒馆,门口悬着喜相逢的招牌,只见寿峰两手 伏在楼门口栏杆上,也是四处瞧人,看见了家树连招带嚷的道:“这里这里。” 家树由馆子走上楼去,便见靠近楼口的一张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菜,杯筷却 是两副,分明是寿峰虚席以待了。寿峰让家树对面坐下,因问道:“老弟! 你带了钱没有?”家树道:“带了一点款子。但是不多,大叔若是短钱用,我马上回家取了来。”寿峰连连摇着手道:“不,不,我今天发了一个小财,不至于借钱,我问你有钱没有,是说今天这一餐酒应该你请的了。”家树笑 道:“自然自然。”寿峰道:“你这话有点不妥,难道说你手上比我宽一点,或者年纪比我小一点,就该请我吗?我可不是那样说,我老实告诉你吧,今 天这一顿酒吃过,咱们就要分手了。咱们交了几个月好朋友,你岂不应该给 我饯一饯行?”家树听了,倒吃了一惊,问道:“大叔突然要到哪里去?大 姑娘呢?”寿峰道:“我们本是没有在哪里安基落业的,今天爱到哪里就上 哪里,明天呆得腻了,再搬一处,也没有什么牵挂,谈不上什么突然不突然。 我一家就是爷儿俩,自然也不分开。”家树道:“大叔是个风尘中的豪侠人 物,我也不敢多问,但不知大叔哪一天动身,以后我们还有见面的日子没 有?”寿峰道:“吃完了酒我就走。至于以后见面不见面,那可是难说。譬[pì] 如当初咱们在天桥交朋友,哪又是料得到的呢?”他说着话,便提起酒壶来,先向家树杯子里斟上了一杯,然后又自斟一杯,举起杯子来,向家树比了一 比。笑道:“老兄弟!咱们先喝一个痛快,别说那些闲话。”于是两人同干 了一杯,又照了一照杯,家树道:“既是我给大叔饯行,应当我来斟酒!” 于是接过酒壶,给关寿峰斟起酒来,寿峰酒到便喝,并不辞杯。一会儿工夫,约摸喝了一斤多酒,寿峰手按了杯子,站将起来,笑道:“酒是够了,我还 要赶路,我还有两句话要和你说一说。”家树道:“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只 要是我能做的事,我无不从命。”寿峰道:“有一件事,大概你还不知道,有一个人为了你,可受了累了。”于是将凤喜受打得了病,睡在医院里的话,都对他说了。又道:“据我们孩子说,她人迷糊的睡着,还直说对不住你。 这个孩子,只可以说是年轻不懂事,不能说她忘恩负义,最好你得给她想点 法子。”家树默然了一会,因道:“纵然我不计较她那些短处,但是我是一 个学生,怎么和一个有力的军阀去比试?她现时不是在人家手掌心里吗?” 寿峰昂头一笑道:“有势力的人就能抓得住他爱的东西吗?那也不见得呢。 楚霸王百战百胜,还保不住一个虞姬呢!我这话是随便说,也不是叫你这时 候在人家手心里抓回来,以后有了机会,你别记恨前嫌就是了。”家树道: “果然她回心转意了,又有了机会,我自然也愿意再引她上正路,但是我这 一颗心,让她伤感极了。现在我极相信的人,实在别有一个,却并不是她。” 寿峰笑道:“我听到我们孩子说,你还认识一个何小姐,和沈家姑娘模样儿 差不多。可是这年头儿,大小姐更不容易应付呀。这话又说回来了,你究竟 相信哪一个,这凭你的意思,旁人也不必多扯谈。只是这个孩子,也许马上 就得要人关照她。你有机会,关照她一点就是了。时候已经是不早,我还得 赶出城去,我要吃饭了。”于是喊着伙计取了饭来,倾了菜汤在饭碗里,一 口气吃下去几碗饭,放下碗筷,站起来道:“咱们是后会有期。”伙计送上 手巾把,他一面揩着,一面就走,家树始终不曾问得他到哪里去,又为了什 么缘故要走?怔怔的望着他下楼而去,转身伏到窗前看时,见他背着一个小 包袱在肩上,已走到街心,回过头看见家树,点着头笑了一笑,竟自开着大 步而去。
家树一想,这事太怪。这老头子虽是豪侠的人,可是一样的儿女情长,上次他带秀姑送我到丰台,不是很依恋的吗?怎么这次告别,极端的决绝,看他表面上镇静,仿佛他心里却有一件急事要办,所以突然的走了。他十几 年前本来是个绿林中的人物,难保他不是旧案重提;又这两天秀姑冒充佣工,混到刘家去,也是极危险的事,或者露出了什么破绽,也未可知。心里这样 踌躇着,伏在栏杆上望了一会,便会了酒饭帐,自回家去。到了家里,桌上 却放了一个洋式信封,用玫瑰紫的颜色墨水,写着字,一望而知是何丽娜的 字。随手拿起来拆开一看,上写着:“家树,今晚群英戏院演全本《能仁寺》,另外还有一出《审头刺汤》;是两本很好的戏,我包了一个三号厢,请你务 必赏光。你的好友丽娜。”家树心里,本是十分的烦闷,借此消遣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