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刹海去乘凉吧。”家树道:“这地方我倒是没去过,我很想去看看。” 秀姑道:“虽然不是公园,野景儿倒是不错,离我们这儿不远。”家树见她 说时,眉峰带着一团喜容。说到游玩,今天虽然没有这个兴致,却也不便过 拂她的盛意。寿峰一边看出他踌躇的样子,便道:“大概樊先生一下车就出 门,行李也没收拾呢。后日就是旧历七月七,什刹海的玩意儿会多一点。” 家树便接着道:“好!就是后天吧,后天我准来邀大叔大姑娘一块儿去。” 秀姑先觉得他从中拦阻,未免扫兴,后来想到他提出七月七,这老人家倒也 有些意思,不可辜负他的盛意,就是后天去也好。于是答道:“好吧!那天 我们等着樊先生,你可别失信。”接着一笑,家树道:“大姑娘!我几时失 过信?”秀姑无可说了。于是大家一笑而别,家树回得陶家,伯和已经是叫 仆役们给他将行李收拾妥当。家树回到房里,觉得是无甚可做,知道伯和夫 妇在家,就慢慢的踱到上房里来。陶太太笑道:“你什么事这样忙?一回京 之后,就跑了个一溜烟。何小姐见着面了吗?”家树淡淡的道:“事情忙得 很,哪有工夫去见朋友。”陶太太道:“这就是你不对了。你走的时候,人 家巴巴的送到车站,你回来了,可不通知人家一声,你什么大人物,何小姐 非巴结你不可?”家树道:“表嫂总是替何小姐批评我,而且还是理由很充 足,教我有什么可说的。那么,劳你驾,就给我打个电话通知何小姐一声吧。” 家树说出来了,又有一点后悔。表嫂可不是听差,怎么叫她打电话呢?不料 自己是这样懊悔着,陶太太坐在横窗的一张长桌边,已经拿了桌上的分机,向何家通电话了。陶太太一面说着话,一面将手向家树连招了几招,笑道: “来!来!她要和你说话。”家树上前接着话机,那边何丽娜问道:“我很 欢迎啦。老太太全好了吗?”家树道:“全好了,多谢你惦记着。”何丽娜 笑道:“还好,回南一趟,没有把北京话忘了,今天上午到的吗?怎么不早 给我一个信;不然我一定到车站上去接你。”家树连说不敢当。何丽娜又道: “今天有工夫吗?我给你接风。”家树道:“不敢当!”何丽娜道:“大概 是没工夫,现在不出门吗?我来看你。”家树道:“不敢当。”伯和坐在一 边,看着家树打电话,只是微笑,便插嘴道:“怎样许多不敢当?除了你不 敢当,谁又敢当呢?”何丽娜道:“你为什么笑起来?”家树道:“我表兄 说笑话呢!”何丽娜道:“他说什么呢?”陶太太走上前夺过话机来道:“密 斯何!我们这电话借给人打,是照长途电话的规矩,要收费的。而且好朋友 说话加倍,我看你为节省经济起见,干脆还是当面来谈谈吧。”于是就放下 了电话筒,家树道:“我回京来,应该先去看看人家才是,怎样倒让人家来?” 伯和笑道:“家树!你取这种态度,我非常表同情。从前我和你表嫂经过你 这个时代,我是处处卑躬屈节,你表嫂却是敢当的。我也问过人,男女双方 的爱情,为什么男子要处在受降服的情形里呢?有些人说:这事已经成了一 种趋势,男子总是要受女子挟制的;不然,为什么男子要得着一个女子,就 叫求恋呢?有求于人,当然要卑躬屈节了。这话虽然是事实,但是在理上却 讲不通,为什么女子就不求恋呢?现在我看到你们的情形,恰是和我当年的 情形相反,算是给我们出了一口恶气。”陶太太道:“原来你存了这个心眼 儿,怪不得你这一晌子对着我都是那样落落难合的样子了。”伯和笑道:“哪 里有这样的事。有了这样的事,我就没有什么不平之气。惟其是自己没有出 息,这才希望人家不像我,聊以解嘲了。”陶太太正待要搭上一句话,家树 就道:“表兄这话,说得实在可怜。要是这样,我不敢结婚了。”他说了这 话,就是陶太太也忍不住笑了。过了一会,何丽娜早是笑嘻嘻的由外面走了 进来,先给家树一点头,笑问道:“伯母好?”家树答应好。又问今天什么 时候到的?答是今天早上到的。陶太太笑道:“你们真要算不怕腻。我猜这 些话,你们在电话里都问过了。这是第二次吧?”何丽娜道:“见了面,总 得客气一点。要不然,说什么呢?”家树因道:“说起客气来,我倒想起来 了。何小姐送的那些东西,实在多谢得很。我这回北上,动身匆忙得很,没 有带什么来。”何丽娜道:“哪有老人家带东西给晚辈的,那可不敢当了。” 但是家树说有时,已走了出去,不一会子,捧了一包东西进来,一齐放在桌 上笑道:“小包是土产。杭州带来的藕粉和茶叶,那两大卷,是我在上海买 的一点时新衣料。”何丽娜连道:“不敢当,不敢当!”伯和听了,和陶太 太相视而笑。何丽娜道:“二位笑什么,又是客气坏了吗?”陶太太道:“倒 不是客气坏了,正是说客气得有趣呢。先前打电话,家树说了许多不敢当,现在你两人见面之后,你又说了许多不敢当。都说不敢当,实在都是敢当。” 伯和斜靠在沙发上,将右腿架了起来,摇曳了几下,口里衔着雪茄,向陶太 太微笑道:“敢当什么?不敢当什么?当官呢,当律师呢,当教员呢?”陶 太太先是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后来他连举两个例,就明白了。笑道:“你又 说当什么呢?无非当朋友罢了。”何丽娜只当没有听见,看到那屋角上放着 的话匣子,便笑问道:“你们买了什么新片子没有?若是买了,拿出来,开 一遍让我听听看,我也要去买。”陶太太笑着点头道:“好吧,新买了两张 爱情曲的片子,可以开给你听听。”何丽娜摇摇头道:“不,我腻烦这个。 有什么皮簧片子,倒可以试试。”伯和依然摇曳着他的右腿,笑道:“密斯 何!你腻烦爱情两个字吗?别啊!你们这个年岁,正当其时呢!要是你们都 腻烦爱情,像我们中年的人,应该入山学道了。可是不然,我们爱情的日子,过得是非常甜蜜呢。”陶太太回头瞟了他一眼道:“不要胡扯。”何丽娜将 两掌一合,向空一拜,笑道:“阿弥陀佛!陶先生也有个管头。”于是大家 都笑了。
家树在一边坐着,他总是不言语。他一看到何小姐,不觉就联想到相像 的凤喜。何小姐的相貌,只是比凤喜稍为清瘦一点;另外有一种过分的时髦,反而失去了自然之美,只是成了一个冒充的外国小姐而已。可是这是初结交 时候的事,后来见着她有时很时髦,有时很朴素,就像今天,她只穿了一件 天青色的直罗旗衫,从前披到肩上的长发,这是家树认为最不惬意的一件事。 以为既无所谓美,而又累赘不堪。这话于家树动身的前两天,在陶太太面前 讨论过,却不曾告诉过何丽娜。但是今天她将长发剪了,已经改了操向两鬓 的双钩式来,这样一来,她的姿势不同了,脸上也觉得丰秀些,就更像凤喜 了。自己正是在这里鉴赏,忽然又看到她举起手来念佛,又想到了关秀姑,她乃另是一种女儿家的态度,只是合则留不合则去的样子。何丽娜和凤喜都 不同,却是一味的缠绵,凤喜是小儿女的态度居多,有些天真烂漫处;何丽 娜又不然,交际场中出入惯了,世故很深,男子的心事怎样,她不言不语之 间,就看了一个透。这种女子,好便是天地间惟一无二的知己,不好呢,男 子就会让她玩弄于股掌之上。家树只是如此沉沉的想着,屋子里的人议论些 什么,他都不曾去理会。伯和道:“我要上衙门去了。你们今天下午,打算 到什么地方去消遣?回头我好来邀你们一块儿去吃饭。今天下午,还是这样 的热,到北海乘凉去,好不好?”何丽娜道:“就是那样吧,我来作个小东,请三位吃晚饭。”陶太太笑道:“也请我吗?这可不敢当啊。”何丽娜笑道: “我不知陶太太怎么回事,总是喜欢拿我开玩笑。哪怕是一件极不相干的事,是一句极不相干的话,可是由陶太太看去,都非常可笑。”伯和道:“人生 天地间,若是遇到你们这种境遇的人,都不足作为谈笑的资料,那么,天地 间的笑料,也就会有时而穷了。”说毕,他笑嘻嘻的走了。陶太太听到了有 出去玩的约会,立刻就会坐立不安起来的,因道:“密斯何坐车来的吗?我 们三人同坐你的车子去吧。”说时,望着家树道:“先生走哇!”家树心里 有事,今天下车之后,忙到现在,哪有兴致去玩。只是她们一团高兴,都说 要去,自己要拦阻她们的游兴,未免太煞风景,便懒懒的站将起来,伸了一 个懒腰,只是向她们二人一笑。陶太太道:“干吗呀?不带我同坐汽车也不 要紧,你们先同坐着汽车去,我随后到。”家树道:“这是哪里来的话。我 并没有作声,你怎么知道我不要你同坐汽车呢?”陶太太笑道:“我还看不 透你的性情吗?我是老手呢!”家树道:“得!得!我们同走吧。”于是不 再待陶太太说话,就起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