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把撕碎了委任状,纸裂的声音在暗夜里听起来惊心动魄。他手里一边哆嗦着,一边汗如雨下,然后,一口吞下撕碎的委任状。陈年旧纸的气味和墨水味道,让他鼻涕眼泪都流了下来。少将专员被他吃到了肚子里,碎纸残屑滑入食道进入胃部的瞬间,一个幻想破灭了,生的欲望占据了他整个的身心。
每天,小莲被拉出去游街,他就在工宣队员面前反省。他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沉默着,这时也只能沉默了。他无法面对过去,只要一张口,暴露自己的身份,他就会死无葬身之地。这时,他想到了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老话。工宣队员们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他们让他交待认识小莲的过程,而他不说,就表明是对抗,对抗的后果就是受皮肉之苦。只简单的几回合,他就被撂倒了,鼻青脸肿,浑身上下哪儿都疼。
他又一次被放了回来,明天还要去工宣队报到,彻底交待他的问题。
走出工宣队的大门,他被一个人叫住了。那个人喊了一声:老于。
自从到了工宣队,还没有人这么客气地称呼过他。他循着声音望去,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呆怔片刻,他认出来了,眼前站着的这个人是他多年前教过的一个学生。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学生可能姓赵,也可能是姓李。
那个学生就说:老于,别死扛着了,没用!他们会把你折磨死的。
他茫然无助地望着昔日的学生,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学生又说:和你老婆离婚吧,只要离了婚,和她划清界线,你就没事了。
学生说完,左右看看,匆匆地向前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叮嘱道:老于,信我的话,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学生最后说的这句话,一下子让他热泪盈眶了。这时候,还有人说他是好人,那一刻,他心里的滋味真的是无法形容。
他一脚高一脚低、头晕脑胀地回到了家里,一头栽倒在床上。他扯过被子,蒙住了头,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内心既惊惧,又难过,还有着委屈。这一切,他只能用痛哭发泄心中复杂的情绪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平静下来,一把掀开了被子。这时,他就看到了一张脸,那是小莲的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是麻木的。她的头被狗啃似的剃了,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他望见小莲这般地看着他,他不禁惊叫起来。以前那个文静秀美的面庞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如此凄惨的容颜。
小莲说话了,她说:老于,是我连累了你。
她说这话时,他察觉到她的眼角有泪光在闪。
她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哽咽着说:是我配不上你,从一开始就配不上你,我是个婊子。
他听着耳边女人的哭声,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木呆呆地坐在那里。
她一边哭,一边说:我不仅连累了你,还连累了咱们的孩子,我不是人呐,我该死。
说完,她疯了似的用手去抽自己的脸,皮肉的击打声,惊心动魄。他惊醒过来,去劝小莲,小莲顺势扑在他的怀里,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老于,我对不起你――
哭过了,一切都平静下来。她仍然伏在他的怀里。两个人就那么静静地拥着,谁也没有说话。
天慢慢黑了下来,他们一动不动,天苍地老的样子。他的心里荡漾着一层暖意,他想到了过去,他们曾真心相爱过,又阴差阳错地走到了一起。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没有后悔过。虽然,她是怡湘阁出来的姑娘,可她在他的心里是干净的,只有他知道她是冰清玉洁般的无瑕。倒是自己配不上她,以前他曾担心自己的身份暴露了会牵连小莲和孩子,于是他慎之又慎地生活,生怕说漏了嘴,引起别人的怀疑。这些年来,他是在担惊受怕中过来的,没想到自己没出事,却是小莲出事了。
她突然在他怀里挣扎出来,抹一把脸上的泪痕,说:你饿了吧,我这就给你做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