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夫不知道卫生间里都发生了什么,但是,沙复明的胳膊和手让他产生了极其不好的预感。沙复明的胳膊和手冰凉冰凉的。还没有来得及细问,沙复明的身体慢慢地往下滑了,是坍塌下去的模样。“复明,”王大夫说,“复明!”沙复明没有答理王大夫。他已经听不见了。
夜宴在尚未开始的时刻就结束。推拿中心的人一起出动了,他们一共动用了四辆出租车,出租车朝着江苏第一人民医院呼啸而去。王大夫、张宗琪和沙复明一辆,其余的人则分乘了三辆。到底是深夜,马路一片空旷,也就是十来分钟,王大夫背着沙复明来到了急诊室,这个时候的沙复明已经是深度昏迷了。王大夫气喘吁吁地说:“大夫,快!快!”
推拿中心的盲人们陆陆续续地赶到了医院,同样是气喘吁吁的。他们堵在了急诊室的门口,急切地希望能从急诊室里头听到一些什么。护士简单地处理了一下沙复明的嘴角,他的身上到处都是血。一个医生走到王大夫的面前,问:“什么原因?有什么预兆没有?”
王大夫说:“什么什么原因?”
医生知道了,他看不见的。“你的朋友大出血,有什么预兆没有?”
王大夫说:“没有啊。”
医生问:“他有什么病史?”
他有什么病史呢?王大夫就呆在医生的面前,突然想起了警察对他说过的话:你有义务为我们提供真相。
王大夫有义务。王大夫想为医生提供真相。但是,王大夫什么都不知道。即使沙复明是他的同学、朋友和老板,他也不知道。沙复明有什么样的“病史”呢?王大夫只能紧张地“望着”医生,和医生面面相觑。
“赶快告诉我们,时间紧,这很重要。”
王大夫知道这很重要,他很急,不由自主地扭过了脑袋。门外正站着他的同事们。但是,没有人开口。没有一个人知道。王大夫的心窝子里头突然就是一阵凉,是井水一样的凉。自己和复明,自己和他人,他人和复明,天天都在一起,可彼此之间是多么的遥远。说到底,他们谁也不知道谁。
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面面相觑。他们在面面相觑。是耳朵在面面相觑,彼此能听到粗重的喘息。
急诊室忙碌起来了,医务人员在不停地进出。王大夫从急诊室退了出来,他们十分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一部分站在了过道的左侧,另一部分则站在了过道的右侧。他们鸦雀无声,谁也不肯开口说一句话。他们一动不动,没有人发出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声音。而医护人员的脚步声却紧张起来了,一阵紧似一阵。他们以急诊室的大门为中介,进去了,出来了。又进去了,又出来了。王大夫他们只能慌乱吞咽。脚步的声音已经彻底说明了所有的问题。
整个过程王大夫只听到了一句话,是医生的一句话:“立即送手术室。剖腹探查。”
急诊室的大门打开了,沙复明躺在床上,被两个护士推了出来。她们必须把沙复明送到手术室去。盲人们尾随在手推床的后面,来到了电梯的门口。沙复明被送进了电梯,除了沙复明,护士拒绝了所有的人。高唯胡乱地扑到一个医生的身边,问清了手术室的方位,一把拉住了王大夫的手。王大夫又拉起张宗琪的手。张宗琪又拉起金嫣的手。金嫣又拉起小孔的手。小孔又拉起徐泰来的手。徐泰来又拉起张一光的手。张一光又拉起杜莉的手。杜莉又拉起了小唐的手。小唐又拉起了金大姐的手。他们就这样来到了手术室的门口,站定了,松开手,分出了两列,中间留下了一条走道。
一个护士来到列队的中间,问:“你们谁负责?需要签字。”
王大夫往前跨出了一步,张宗琪却把他拦在了一边,护士便把签字笔塞到了他的手上。张宗琪直接把签字笔送进嘴,咬碎了,取出笔芯,用他的牙齿拔出笔头,对着笔芯吹了一口气,笔芯里的墨油就淌出来了。张宗琪用右手的食指蘸了一些墨油,伸出大拇指,捻了捻。匀和了,就把他的大拇指送到护士的面前。
手术室的过道真静啊。王大夫这一辈子也没有听到过这样的静,仿佛被什么巨大的重量“镇”住了,被摁在了一块荒芜的空间里。王大夫张宗琪他们就这样被“镇”了一小时五十三分钟,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没有人开口去问。问是不好的。盲人在任何时候都坚信,只有别人带来的才是好消息,别人的消息时常令他们喜出望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