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唯刚来的时候和其他的几个健全人处得都不错,因为一次处罚,她和杜莉闹翻了。那一天本来是杜莉当班,因为有点私事,杜莉和高唯商量,她想倒个班。高唯答应了。高唯偏偏就在那一天的晚上疏忽了,下班的时候疏漏了六号房的空调。没关。空调整整运行了一夜。沙复明和张宗琪第二天的一早就排查,还用排查么?当然是高唯的责任。高唯觉得冤。被扣了十块钱不说,杜莉始终也没有把高唯的休息日还回来。
难道杜莉就没有出过错?杜莉出的错比高唯还要多。前台本来就是一个容易出错的地方,账目上有些微小的出入是难免的吧,把客人的姓名写错了是难免的吧,口吻不好遭到客人的投诉是难免的吧,打瞌睡是难免的吧,下班的时候忘了关灯、关空调是难免的吧。谁也做不到万无一失。在“沙宗琪推拿中心”,前台其实是个高风险的职业。别的推拿中心还好,前台可以在安排客人方面做点手脚,捞一点外快什么的,“沙宗琪推拿中心”却行不通。两个老板都是打工出身,什么样的猫腻不知道?玩不好会把自己玩进去的。
同样是出错,高唯和杜莉的处境不一样了。杜莉要是出错了,也处理,却不开会。高唯一旦出了错,声势不一样了,接下来必然就是会议。高唯最为害怕的就是会议了,会议是一个特别的东西,人还是这几个人,嘴还是这几张嘴。可是,一开会,变了,人们的腔调和平日里就不一样了。人人都力争说标准的普通话,人人都力争站到同一个立场上去。会议就这样,立场统一了,结果就出来了:每个人都正确,只有高唯她一个人是狗娘养的,完全可以拉出去枪毙。高唯就觉得自己的名字没有起好,她哪里是高唯?简直就是高危。
高唯在推拿中心的处境不好,不是没有想到过离开。也想过。高唯就是咽不下去。一个高中生“玩不过”一个初中生,丢的是知识分子的脸。高唯强迫自己坚持下来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话高唯是相信的。任何事情都要把时间拉长了来看,拉长了,人生就好看了。不能急。
沙老板是什么时候爱上都红的呢?事先一点迹象都没有。都红是美女,这个高唯知道。可是,沙老板又看不见,他在意一个人的长相干什么呢?高唯倒是把这个问题放在脑子里琢磨了一些日子,没有结果。没有结果就没有结果吧,反正高唯是知道了,盲人也在意一个人的长相。这就好办了。沙老板你下次开会的时候看着办吧。高唯坚信,沙老板是一个聪明的男人。聪明的男人要想得到一个女人,你就不能不在意这个女人的闺密——你的“长相”长在人家的舌头上呢。
高唯就对都红不要命地好。很无私了,一点也不求回报。高唯的愿望只有一个,让每个人都看出她和都红的好。等沙老板和都红的关系一旦建立起来,她只能是沙老板最信得过的人。会,你们尽管开。开会有时候有用,有时候没有一点用。是这样的。
相对于高唯的无私,都红投桃报李了。她把和高唯的关系故意处理得偏于夸张。都红这样做是经过考虑的,主要还是安全上的隐患。她不能知道沙复明会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点对她“哗啦啦”。甘蔗没有两头甜哪。老板想“哗啦啦”,工作是稳定了,但是,“哗啦啦”的威胁她必须面对。现在好了,身边有高唯,她安全了。高唯有眼睛。沙复明不能不忌讳她的眼睛。高唯的眼睛是都红白天里的太阳和黑夜里的月亮。沙复明胆敢图谋不轨,高唯的双眼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打开它们的开关。“啪”的一声,“哗啦啦”就稀里哗啦。
利用中午的闲散时光,都红和季婷婷逛了一次超市,附带把高唯喊上了,正好带个路。三个女的,两个盲人,一个健全人,她们手拉着手,高唯的表现格外地得体了。这个得体体现在高唯的不多话上。一般来说,盲人和健全人相处的时候,盲人毕竟有些自卑,他们的话是不多的,几乎就不插嘴。现在,情形反过来了,两个盲人在一路交谈,高唯却没有插嘴,难得了。连季婷婷都发现了高唯难能可贵的这一面。她在当天的晚上告诉都红:“高唯这个人不错,不多话。”都红想了一下,可不是这样的么。第二天的上午都红在休息区里掏出了钥匙,打开了自己的专用柜。都红取出两块巧克力夹心饼干。上好锁,来到了前台。自己吃了一块,给了高唯一块。高唯是知道的,盲人与盲人之间几乎没有物质上的交往,都红的这个举动不同寻常了。高唯把饼干捂在了嘴里,很开心,第一次和都红“动手动脚”了。她抓住都红脑后的马尾松,轻轻地拽了一把。这一拽都红的脸就仰到天上去了。她的脸对着天花板,在无声地笑。这个死丫头好看死了,浅笑起来能迷死人。沙老板光知道追她,他又能知道什么呢?他什么也不知道。都红的可爱是如此的具体,却等于白搭。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