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说,朱八,你这是睁着眼打呼噜,装鼾(憨)呢!全中国都知道俺爹是谁,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俺爹是高密东北乡的孙丙!俺爹是唱猫腔的孙丙,俺爹是扒铁路的孙丙,俺爹是领导着老百姓跟德国鬼子干的孙丙!朱八翻身爬起来,双手抱拳,放在胸前,连声说:
"姑奶奶,得罪得罪,不知者不怪罪!咱家只知道钱丁是你的干爹,不知道孙丙是你的亲爹。钱丁是个王八蛋,你爹是个英雄汉!你爹有种,敢跟洋鬼子真刀真枪地干,咱家打心眼里佩服。有用得着咱家的时候,姑奶奶尽管开口。孩儿们,都跪下,给姑奶奶磕头赔罪!"
这群叫花子,齐刷刷地跪了一地,给俺磕头,真磕,磕得嘣嘣响,额头上都沾了灰尘。他们齐声喊叫:
"姑奶奶万福!姑奶奶万福!"
连那只蹲在娘娘肩上的毛猴子,也撤掉狗腿,拖泥曳水地跳下来,学着人的样子,给俺磕头作揖,怪模怪样,逗人发笑。朱八说:
"孩儿们,明儿个弄几条肥狗给姑奶奶送去!"
俺忙说:不用,不用。朱八说:
"您就甭客气啦,咱家这些孩子出去弄条狗,比伸手从裤裆里摸个虱子还容易。"
叫花子们嘻嘻地笑着,有的龇着黄板牙,有的咧开缺牙的嘴。俺忽然觉得,这群叫花子,很是可爱。他们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阳光终于从庙门口射进来,红彤彤地,暖呼呼地,照耀着叫花子们的笑脸。俺的鼻子一阵发酸,热泪顿时盈了眶。朱八说:
"姑奶奶,要不要我们去劫大牢?"
俺说,不要,不要,千万不要。俺爹这个案子,非同一般,牢门口不但有县衙的兵士站岗,克罗德还派来了一队德国鬼子放哨。朱八说:
"侯小七,出去溜达着,有什么消息赶快来报告。"
候小七说:"遵令!"他从娘娘像前拿起铜锣,背上口袋,吹一声口哨,说:"乖儿子,跟爹走!"那只毛猴子,飕,蹿上他的肩头。侯小七驮着他的猴子,敲着锣,唱着歌,走了。俺抬头看到,泥塑的娘娘,浑身焕发着陈旧的光彩,银盘似的脸上,水淋淋地,冒出了一层汗珠子——娘娘显灵了啊,娘娘显灵!娘娘显灵,保佑俺的爹吧!
三
俺回了家,心中充满了希望。小甲已经起来了,正在院子里磨刀。他对着俺笑笑,既亲切又友好。俺也对着他笑笑,也是既亲切又友好。他用手指试试刀锋,可能是还嫌不够快,低下头去继续磨,(炎欠)啦,(炎欠)啦。他只穿着一件汗褐儿,裸着半身蒜瓣子肉,虎背熊腰,胸脯上一片黑毛。俺进了正房,看到公爹端坐在那张他从京城运回来的檀香木嵌金丝的雕龙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他双手掐着一串檀香木佛珠,嘴里嘟嘟哝哝,不知是在颂经还是在骂人。堂屋里大部幽暗,阳光从窗棂间射进来,一条条一框框。有一道光,金子银子似的,照着他的脸,闪闪发亮。俺公爹脸盘瘦削,眼窝子深陷,高高的鼻梁下,紧闭着的嘴,活脱脱一条刀疤。他短短的上唇和长长的下巴上,光光得没有一根毛,怪不得人们传说他是一个从皇宫里逃回来的太监呢。他的头发已经稀疏,要搀上许多的黑绒线,才能勉强地打成一条辫子。
他微微地睁开眼,一线冰凉的光芒射到了俺的身上。俺问候他:爹,您起来了?他点了一下头,继续地捻他的佛珠。
按照几个月来的习惯,俺找来牛角梳子,给公爹梳头打辫子。这本是丫头干的活儿,但俺家没有丫头。儿媳也没有给公爹梳头的,让人碰见不是有爬灰嫌疑吗?但俺有把柄握在这个老东西手里,他让俺给他梳头,俺就给他梳头。其实他这毛病也是俺给他惯成的。他刚回来那会儿的一个早晨,一个人在那里攥着把破梳子别别扭扭地梳头,小甲充孝顺,上前去给他梳,一边梳一边说:
"爹,我头上毛少,小时候听娘说是生秃疮把毛疤了去了,您头上毛也少,是不是您也生过秃疮?"
小甲笨手笨脚,老东西龇牙咧嘴,说他受罪吧可是孝顺儿子给爹梳头,说他享福吧小甲那动作分明是给死猪薅毛。那天俺刚好从钱大老爷那里回来,心情很好。为了让这爷俩高兴,俺就说:爹呀,让俺给你梳头吧。俺把他那些毛儿梳得服服帖帖,还掺上了黑丝线给他编了一条大辫子。然后俺把镜子搬到他的面前让他看。他用手捋着那条半真半假的大辫子,阴森森的眼窝里竟然出现了一片泪光。这可真是稀罕事儿。小甲摸着他爹的眼窝问:
"爹,您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