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上一片肃穆,月光如水,泄地无声。空中闪动着猫头鹰和蝙蝠的暗影,校场边角上闪烁着野狗的眼睛。你们这些食腐啖腥的强盗,难道要吃人的尸体吗?没有人来给余的子民收尸,他们就这样晾在月光下,等待着明天的阳光。袁世凯和克罗德在余的县衙里饮酒作乐,膳馆里,煎炒烹炸的锅子滋滋作响。难道你们就不怕余把孙丙杀掉吗?你们知道,如果余想活,孙丙就不会死;但是你们不知道,余已经不想活了。余就要追随着夫人去殉大清国了,孙丙阶性命就要终结了。余要让你们的通车典礼面对着一片尸首,让你们的火车从中国人的尸体上隆隆开过。
余脚步踉跄地爬上了升天台。这是孙丙的升天台,是赵甲的升天台,也是钱丁的升天台。升天台上,高挂着一盏灯笼,灯笼上写着高密县正堂。余看到还有几个衙役无精打采地站在台边,用双手拄着水火棍子,宛如泥偶木人。在灯笼的下方,支起了一个烧木柴的小小火炉,火炉上坐着一个熬中药的罐子,罐子里蒸气袅袅,散发出人参的芳香。赵甲屈膝坐在火炉旁边,火光照耀着他狭窄的黑脸。他用双手抱住膝盖,下巴也搁在膝盖上。他的目光专注地盯着细小的火苗子,好像一个沉浸在幻想中的儿童。在他的身后,小甲背靠着台上的立柱,舒开着两条腿,腿缝里夹着一包羊杂碎。他把羊杂碎夹在芝麻火烧里,旁若无人地大吃大嚼。孙眉娘倚靠在与小甲斜对着的那根立柱上,她的头歪到一侧,凌乱的头发遮掩着她的脸,看起来像个死人,往日的风采荡然无存。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布,余看到孙丙模糊的脸,他低沉的呻吟声,告诉余他还在苟延残喘。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臭气,招引来成群结队的猫头鹰。它们在空中无声无息地盘旋着,不时地发出凄厉地鸣叫。孙丙啊,你早该死了,咪呜咪呜,你们猫腔感慨万端、含义复杂的咪呜之声,竟然从余的口中奔突而出,咪呜咪呜,孙丙啊,都怨余昏聩糊涂,心慈手软,瞻前顾后,心存杂念,没有识破他们的诡计,让你活着充当了他们的钓饵,又一次毁了高密东北乡几十条性命,断绝了猫腔的种子,咪呜咪呜……
余唤醒了那几个拄着棍子打盹的衙役,让他们回家休息,这里的事情本县自有安排。衙役们如释重负,生怕再把他们留住似的,拖着棍子跑下台,转眼就消逝在月光里。
对余的到来,他们毫无反应,好像余只是一个空虚的黑影,好像余是他们的一个帮凶。是的,截止到目前为止,余的确是他们的一个帮凶。余正在考虑先把刀子刺到哪个的身上时,赵甲捏着药罐子的提梁,将参汤倒进黑碗,然后威严地命令小甲:
"儿子,吃饱了吧?没吃饱待会儿再吃,帮着爹先把参汤给他灌上。"
小甲顺从地站起来,经过了白天的变故,这个家伙身上的猴气似乎减少了许多,他咧开嘴对余笑笑,然后上前撩开了遮掩席笼的白纱,显出了孙丙干巴了许多的身体。余看到他的脸小了,眼睛变大了,胸脯两边的肋条一根根地显出来。他的样子,让余想到了下乡时看到的被恶作剧的儿童绑在树上晒干了的青蛙。
从小甲撩开白纱那一刻开始,孙丙的头就晃动起来。从他的黑洞一样的嘴巴里,发出了一些模糊的声音:
"唔……唔……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
余的心中一震,感到自己的计划更有了充分的理由。孙丙终于自己要死了,他已经意识到活着就是罪孽,刺死他就是顺从了他的意志。
小甲将一个用牛角制成的本来是用来给牲畜灌药的牛角漏斗不由分说地插在了孙丙的嘴里,然后他就将孙丙的脑袋扳住,让赵甲从容地将参汤一勺勺地灌进他的嘴里。孙丙的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他的喉咙里咕嘟咕嘟地响着,那是参汤正沿着他的喉咙进入他的肚肠。
怎么样啊,老赵,余用嘲弄的口吻在赵甲的身后问,他能活到明天上午吗?
赵甲警觉地转过身来,目光炯炯地说:
"小人担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