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艘黑油油的小火轮,从河的拐弯处出现了。船顶的烟筒里冒着浓浓的黑烟。"波波"的声响越近越强,震动着人们的耳膜。尖锐的船头劈开水面,向两边分去连绵不绝的青白浪花。船后犁开一条深沟,两行浪涌一直滚动到岸边的滩涂上。他高声命令:
"骑兵营,两边散开!"士兵们纯熟地驾驭着马匹,沿岸分散开去,隔十步留一骑。马首一律对着河面,士兵端坐马上,肩枪改为端枪,枪口对着青天。
军乐队奏响了迎宾的乐曲。
火轮船减了速,走着"之"字形,向码头靠拢。
他的手抚摩着腰间的金枪,他感到它们在颤抖,宛如两只被逮住的小鸟,不,宛如两个女人。伙计们,别怕,真的别怕。
火轮船靠上了码头,汽笛长鸣。两个水手,站在船头上抛出了缆绳。码头上有人接住绳子,固定在岸边的铁环上。火轮船上的机器声停止了。这时,从船舱里先钻出了几个随从,分布在舱门两侧,然后,袁大人圆溜溜的脑袋从船舱里钻了出来。
他感到手中的枪又一次地颤抖起来。
五
十几天前,当戊戌六君子喋血京城的消息传到小站兵营时,他正在宿舍里擦拭着金枪。他的勤务兵急急忙忙地跑进来,道:
"长官,袁大人来了!"
他急忙安装枪支,不待完毕,袁世凯一步闯了进来。他张着两只沾满枪油的手站起来,心脏狂跳不止。他看到,袁世凯的身后,四个身材特别高大的贴身卫士都手按枪柄,目露凶光,随时都准备拔枪射击的样子。他虽然是骑兵卫队长,但却无权管辖这四个来自袁大人故乡的亲兵。他恭恭敬敬地立正,报告:
"卑职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请大人原谅!"
袁世凯瞄了一眼案子上凌乱的枪零件,打了一个哈哈,道:
"钱队长,你在忙什么呢?"
"卑职正在擦枪。"
"不对了,"袁世凯嘻笑着说,"你应该说,正在为你的妻妾擦澡!"
他想起了以枪为妻的话头,尴尬地笑了。
"听说你跟谭嗣同有过交往?"
"卑职在南海先生处与他有过一面之交。"
"仅仅是一面之交?"
"卑职在大人面前不敢撒谎。"
"你对此人做何评价?"
"大人,卑职认为,"他坚定地说,"谭浏阳是血性男儿,可以为诤友,也可以为死敌。"
"此话怎么讲?"
"谭浏阳是人中之龙,为友可以两肋插刀,为敌也会堂堂正正。杀死谭浏阳,可成一世威名;被谭浏阳所杀,也算死得其所!"
"本官欣赏你的坦率,"袁世凯叹道,"可惜谭浏阳不能为我所用,他已经断头菜市口,你知道吗?"
"卑职已经知道。"
"你心里怎么想?"
"卑职心中很悲痛。"
"抬进来!"袁世凯一挥手,门外进来两个随从,抬进来一只黑漆描金的大食盒。袁说,"我为你准备了两份饭菜,你自选一份吧!"
随从打开大食盒,显出了两个小食盒。随从把两个小食盒端到桌子上。
"请吧!"袁世凯笑眯眯地说。
他打开了一只食盒,看到盒中有一红花瓷碗,碗中盛着六只红烧大肉丸子。
他打开了另一只食盒,看见盒中有一根骨头,骨头上残留着一些筋肉。
他抬头看袁,袁正在对着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