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要安亲王辅政,那就连提都不能提了!不记得多尔衮辅政、济尔哈朗辅政留下的遗痛吗?
不!遗诏决不能这样发布出去。
可是,这是自己唯一的爱子的临终愿望啊!……庄太后一阵心酸,跌坐在御榻上,双手蒙住了脸。福临幼年的面容姿态,福临短短一生遭受的无数痛苦,一时都从眼前闪过。他的欢乐,他的苦恼,他的暴戾,他的雄心,哪一桩不是她这母亲的延续,哪一件不紧紧连着她的心?做母亲的,怎么能不尽最大力量满足儿子的临终嘱托啊!白发人送黑发人,世上还有比这更使人心碎的事情吗?……泪水,象溪水似的,从她指缝间流了下来……然而,真的要把遗诏公诸王公大臣,会是什么后果?庄太后脑海里出现了福临登基前,八旗之间为拥立皇帝而发生的那场剑拔弩张、几乎流血的争斗;出现了简亲王济度那威严固执的表情;出现了许许多多亲贵和八旗将领愤懑、疑虑的目光。是啊,国家初定,边疆的战尘刚刚消散,刚刚驯服的汉人中,还有许多不驯服的危险的眼睛,有南方的士族;有力量日益膨胀的吴三桂、尚可喜、耿继茂;还有远踞海岛,但时时威胁着大清的郑成功……这一切靠什么力量去稳定?只有满洲八旗啊!……不能因母子私情而乱国家大事!不能以个人好恶迷惑了对天下大局、朝野时势的判断!庄太后想到了丈夫的雄心,想到了自己的责任,终于站起身,用凉水洗了脸,擦干净脸上身上的泪渍,又换了一套宝蓝色的绣袍,缓缓地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到桌案前。
她推开王熙撰拟、经福临钦定的遗诏,另外旗下宣纸,沉思片刻,伸出手,毅然提起了笔。
正月初八,各衙门提前开樱官员们黎明时分就应盥洗完毕,穿上朝服入署办公。但他们消息灵通的长随回来禀告:天安门启而复闭,只传大学士、九卿及礼部官员入朝,进门就摘帽缨,其余官员各散回家。
本朝制度,有了大丧官员才摘帽缨。皇上虽然患病,但是春秋正富,至于有此大变吗?职小位卑的官员们不知底细,心内惴惴不安,不免出门探听,遇到熟人,便互相讯问,但谁也没有确实消息。眼看着内外城门尽闭,八旗兵卒一队队戒严巡逻,大小街道行人寂寂,一派惶骇,他们又都赶紧缩回家中等候。
等到申正,太阳垂下西天,大内传旨下来,召所有官员携带朝服入朝,先往户部领取素帛,然后在太和殿西阁门前集中等候。皇上驾崩的消息已经传遍,皇三子继位的传说也被确认,百官有了新君,心绪才比较安定了。
二更时分,皇太后亲御太和殿,王公亲贵、文武百官,按照大朝时的礼节和位置,跪听宣读遗诏。当时凄风飒飒,云阴欲冻,气氛极为幽惨,不少人竟情不自禁地呜咽失声了。丹陛上和丹墀下,各有一名宣谕官员在大声宣读,阵阵北风把一字一句都清晰地送到每个人的耳边:"朕以凉德,承嗣丕基,十八年于兹矣。自亲政从来,纪纲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太祖、太宗谟烈,因循悠忽,苟且目前,且渐习汉俗,于淳朴旧制,日有更张,以致国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朕自弱龄,即遇皇考太宗皇帝上宾,教训抚养,惟圣母皇太后慈育是依,隆恩罔极,高厚莫酬,朝夕趋承,冀尽孝养。今不幸子道不终,诚悃未遂,是朕之罪一也;"……"皇上的遗诏,便用这样沉重的口气,列数了自己的十四项大罪,其中最使人震动的除了第一项外,还有:自责于诸王贝勒情谊睽隔、友爱之道未周;自责不信任满洲诸臣,反而委任汉官;自责于端敬皇后丧礼诸事太过、逾滥不经,不能以礼止情;自责委任使用宦官,致使营私作弊,等等。
读罢十四项大罪,宣谕官员声音有些嘶哑,喘了口气,宣谕遗诏的最后部分:"太祖、太宗创垂基业,所关至重,元良储嗣,不可久虚。
三子玄烨,佟妃所生,岐嶷颖慧,克承宗祧。兹立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平日,释服即皇帝位。特命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垄鳌拜为辅政大臣。伊等皆勋旧重臣,朕以腹心寄托。其勉矢忠荩,保翊冲主,佐理政务,布告中外,咸使闻知。"宣谕完毕,宣谕官郑重地宣布:"奉皇太后懿旨,遗诏同哀诏一起,遣官颁行天下!"听谕时候,群臣匍伏,肃静一片。宣谕一完,王公大臣、文武百官放声大哭。于是太和殿前,哭声震天,和后宫那沸腾的哭声相呼应,地动山摇,日星隐耀。谁能从这满耳哭声中细细分辨号啕者的心境?有人为礼节而哭,有人因知己感而哭,有人为今后日子担忧而哭,也有人为松了一口气而哭;至于大多数满臣和王公亲贵,大约是心里满意,兴奋得不能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