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师弟你呢?"同春看着同秋女性十足的面貌和动作,反问一句。
同秋轻轻一笑,意味十分复杂。说他得意吧,却含着一些凄婉;说他无可奈何吧,又有几分矜持。他转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说:"酸甜苦辣,此中滋味都已尝尽,还有什么可说的?"同春心头一酸,移开目光打量房中陈设,却是意想不到的雅致简扑,并无绮罗香泽习气。室无纤尘,几净窗明,壁上尽是名人书画,罢设也仅古琴一张、洞箫一支、自鸣钟一座。正中墙上一轴横幅,上书十六个小篆:"座中佳士,左右修竹,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潇洒风流,为一室增色不少。
同春以前到过不少优伶的"香窠",锦幙纱厨、琼筵玉几,无不光耀夺目,至于周彝汉鼎、壁钟衣镜,多半豪贵人家也很少有。寝室则更是华丽、香软,如临春阁,如结绮楼,神仙到了那里也会迷失本性。同秋不是已经上到"红相公"的地位了吗?住处怎么这样素净?
同秋看出师兄的疑惑,说:"跟作生意一样,与众不同才能出众,鹤立鸡群才能不群。眼下文人秀士最时兴,唯有脱俗方能得名人赞赏。不然,红相公就红不成了!"他说来心气平和,如同武人说弓箭、文人讲文章一样。他打量着同春一身寒酸的装束,稍一迟疑,问道:"师兄还在作书僮?"同春摇摇头。科场案发,李振邺被杀、张汉被囚,他的饭碗砸了。好在他是平民而非奴婢,尚能出入北城南城为人临时做工。虽然仅得温饱,却无需随人俯仰。但这些用不着对同秋说。同春笑笑,道:"师弟,你这媚香堂肯收我吗?""啊?"同秋吃了一惊,想不到同春会提出这个要求。他为难地蹙起淡淡的细眉,象女子那样掏出绸绢沾着嘴角,轻轻地擦了擦,强笑道:"师兄不要跟小弟作耍。"同春又笑着逼了一句:"听说你日陪数筵,日进百金,还养不了哥哥我这张口?""师兄,要是只为一口饭,小弟我能养你到老!若是陪筵接客,恕小弟直言,三年前你本可艳压群芳,独冠京华,小弟决计望尘莫及!……如今,晚了。不独师兄已晚,就是小弟也已日暮西山,不过趁芳春将歇,积蓄后半生的使用罢了!……"
他那竭力修饰的凄美的脸,显出和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怆然和憔悴之色,同春暗暗叹息。他知道,干同秋这一行享受盛名不过数年,大约十三四岁初次登台唱红以后,便有许多大佬出大钱奉承,使之有能力开设堂子,红遍南城、红遍京师;十六七岁到达全盛;十八岁以后便要衰落,因为人越来越象男子,被称作"浔阳妇"而门前冷落车马稀了。同秋过年不就要十八岁了吗?
"师弟,"同春真诚地劝道:"多积些钱也是正理。置些田产房屋,娶平生子……""不,不,我不要子孙!"同秋突然打断师兄的话:"他们免不了也要操这梨园生涯,我宁肯孤独一世!"他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听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子说这样的话,实在令人难过。同春打心眼儿里原谅了师弟。
"师兄,你一向清清白白,今儿个怎么又……""不,不!我的意思你没有理会。我想请你荐个班子!""师兄你要登台唱戏?""嗯。""你想进哪个班?唱什么角儿?""哪个班都成,只要是新年往永平府一路去的就行。角色也随便,生、旦我还都能拾得起来。""你要去给师父上坟?""要去。也要挣口饭吃。"同秋眼珠一转,问:"还要看看乔家母女姐妹吧?""不用多问了。师弟肯不肯帮忙吧!""师兄是当年的梨园三杰,至今脍炙人口,任哪个班子,怕不要抢得打破头!这有什么难!师兄,三年没听你唱了,唱一折好不好?我去叫笛子、笙、板来!"同春点了一出《桃花人面》,这是班子里常演的戏目。但同春并不唱主角蓁儿的段落,却作起博陵崔护那潇洒文雅的身段;他并不唱《初遇》那一折,偏偏要求试一试《题诗》那一折的《落梅风》带三令:《甜水令》、《得胜令》和《折桂令》。
同秋为他轻敲檀板,笙笛悠扬,奏出了引子。同春半板不错,开口便唱:[落梅风]:细雨洒轻寒,绿绣芳草浅,隔溪的沙鸟几处如相见。满旗亭花开俨然,盼不见去年人面。
在这里有一句简单的道白:"此间已是她门首了。"同春念得吞吐萦回、柔肠百转,随后便唱出那有名的三令:[甜水令]:呀,为甚呵村庄冷落,朱扉镇锁,春风静掩,桃李笑无言?可正是云离楚岫,雾散秦楼,玉去蓝田,则教我对花枝空忆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