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使毛鸿翙觉得有点不大痛快,便对财东老板说:『 总经理在票号里养病不太安静,还是让他回家休息吧。”财东老板就去找了雷履泰,雷履泰说,我也早有这个意思,当天就回家了。过几天财东老板去雷家探视,发现雷履泰正忙着向全国各地的分号发信,便问他干什么,雷履泰说:“老板,日升昌票号是你的,但全国各地的分号却是我安设在那里的,我正在一一撤回来好交代给你。”老板一听大事不好,立即跪在雷履泰面前,求他千万别撤分号,雷履泰最后只得说:“起来吧,我也估计到让我回家不是你的主意。”老板求他重新回票号视事,雷履泰却再也不去上班。老板没有办法,只好每天派伙计送酒席一桌,银子五十两。毛鸿 翙看到这个情景,知道不能再在日升昌呆下去了,便辞职去了蔚泰厚布庄。
这事件乍一听都会为雷履泰叫好,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是味道。是的,雷履泰获得了全胜,毛鸿翙一败涂地,然而这里无所谓是非,只是权术。用权术击败的对手是一段辉煌历史的共创者,于是这段历史也立即破残。中国许多方面的历史总是无法写得痛快淋漓、有声有色,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这种有代表性的历史人物之间必然会产生的恶性冲突。商界的竞争较量不可避免,但一旦脱离业务的轨道,在人生的层面上把对手逼上绝路,总与健康的商业运作规范相去遥遥。毛鸿 翙当然也要咬着牙齿进行报复,他到了蔚泰厚之后就把日升昌票号中两个特别精明能干的伙计挖走并委以重任,三个人配合默契,把蔚泰厚的商务快速地推上了台阶。雷履泰气愤难纾,竟然写信给自己的分号,揭露被毛鸿 翙勾走的两名“小卒”出身低贱,只是汤官和皂隶之子罢了。事情做到这个份上,这位总经理已经很失身份,但他还不罢休,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一有机会就拆蔚泰厚的台,例如由于雷履泰的谋划,蔚泰厚的苏州分店就无法做分文的生意。这就不是正常的商业竞争了。
最让我难过的是,雷、毛这两位智商极高的杰出人物在勾心斗角中采用的手法越来越庸俗,最后竟然都让自己的孙子起一个与对方一样的名字,以示污辱:雷履泰的孙子叫雷鸿翙,而毛鸿 翙的孙子则叫毛履泰!这种污辱方法当然是纯粹中国化的,我不知道他们在憎恨敌手的同时是否还爱儿孙,我不知道他们用这种名字呼叫孙子的时候会用一种什么样的口气和声调。
可敬可佩的山西商人啊,难道这就是你们给后代的遗赠?你们创业之初的吞天豪气和动人信义都到哪里去了?怎么会让如此无聊的诅咒来长久地占据你们日渐苍老的心?
也许,最终使他们感到温暖的还是早年跨出家门时听到的那首《走西口》,但是,庞大的家业也带来了家庭内情感关系的复杂化,《走西口》所吐露的那种单纯性已不复再现。据乔家后裔回忆,乔家大院内厨房偏院中曾有一位神秘的老妪在干粗活,玄衣愁容,旁若无人,但气质又绝非佣人。有人说这就是“大奶奶”,主人的首席夫人。主人与夫人产生了什么麻烦,谁也不清楚,但毫无疑问,当他们偶尔四目相对,《走西口》的旋律立即就会走音。
写到这里我已知道,我所碰撞到的问题虽然发生在山西却又远远超越了山西。由这里发出的叹息,应该属于我们父母邦的更广阔的天地。
五
当然,我们不能因此而把山西商人败落的原因,全然归之于他们自身。就一二家铺号的兴衰而言,自身的原因可能至关重要;然而一种牵涉到山西无数商家的世纪性繁华的整体败落,一定会有更深刻、更宏大的社会历史原因。
商业机制的时代性转换固然是一个原因。政府银行的组建、国际商业的渗透、沿海市场的膨胀,都可能使那些以山西腹地几个县城为总指挥部的家族式商业体制受到严重挑战,但这还不是它们整体败落的主要理由。因为政府银行不能代替民间金融事业,国际商业无法全然取代民族资本,市场重心的挪移更不会动摇已把自己的活动网络遍布全国各地的山西商行,更何况庞大的晋商队伍历来有随机应变的本事,它的领袖人物和决策者们长期驻足北京、上海、武汉,一心只想适应潮流,根本不存在冥顽不化地与新时代对抗的决心。说实话,中国在变又没有大变,积数百年经商经验的山西商人在中国的土地上继续活跃下去的余地是很大的,即便到了今天,我们仍然很难断言中国已经进入了一种全新的商业文明,换言之,如果没有其它原因使晋商败落,他们在今天也未必会显得多么悖时落伍。
那么,使山西商人整体破败的根本原因究竟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