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外边到处传说,傻二没死,也没给洋人运到海外,他的辫子叫油灯烧断了,像秃尾巴鸡一样躲在老丈人金子仙家里,于是就有好事的人,假装到金家串门,包打听。金子仙反而从这些“包打听”口中套出,这些传言竟是打冯掌柜嘴里说出来的。他想,没错!这些话正是自己告诉冯掌柜的。幸亏那天留个心眼儿,真话没全说,否则人们都会知道神鞭是给洋枪子儿打断了,岂不坏了大事!这真叫他后怕得很。他愈想愈气,直拍桌子,还要去找冯掌柜算账,但沉下心一想,对冯掌柜这种软弱的人,骂他一顿又有嘛用?别看这种人脓包,更坏事。他心中暗道:
“这也应上一句老话:可怜人必可恨!”
傻二宽慰老丈人:
“何必气呢,明儿我上街一逛,露露面,保管嘛闲话全没了!”
第二天,金家父女陪着傻二城里城外转一大圈。人人都看见傻二,也看见傻二头上耀眼的神鞭,传言立时无影无踪了。看来,谣言不管多厉害,经不住拿真的一碰,就像肚子里的秽气,只能隔着裤子偷偷往外窜。
尽管在外人眼里,神鞭威风如旧,但傻二的心里不是滋味。那天,在南门外洼地上,看不见的洋枪子儿穿肩断辫的感觉,始终沉甸甸压在他心上,高兴不起来。虽然他在众人面前强撑着“神鞭”的功架,“张我国威”的大匾依旧气势昂扬地挂在家中。他五脏六腑总觉得空荡荡,没有根,底气不足。这辫子在头顶上就像做了一个灿烂又悠长的梦。现在懵懵懂懂地醒来,就像有股气从辫子里散了。
近一年来,金子仙的日子不好过。花钱买他的“八破”自来多是遗老遗少,而遗老遗少总是愈来愈少。他每天唉声叹气,不知要念上多少遍“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但不卖画就没饭吃,肚皮常常会瓦解人的硬气劲。他便改用费晓楼的笔法,给活人画小照,给死人画小影。偏偏这时,洋人的照像业传进来,花不多钱,就能把人的相貌神气,一点不差留在小纸片上。洋人的照像术虽然奇妙,却也有缺陷,相片不能大,画像要多大有多大。但没等他发挥画像的长处,排挤照像,跟着打海外又传来一种擦炭画法,把相片上的人放大,并且画得和相片一样逼真。这纯粹不叫金子仙吃饭了,气得他大骂洋人,逢“洋”必骂,发誓不买洋货,还把家里一台对时的洋座钟砸了。可是庚子之后,城拆了,没城门,不用按时辰开门关门,鼓楼上又驻扎洋人的消防队,那“一百零八杵”大钟早就停止不打。他便无法知道时辰,只有看太阳影和猫眼睛里那条线了,遇事常常误点。他犯上强劲,就是不买洋钟洋表,于是就这样一误再误地误下去。
这时傻二与金菊花早搬回西头的家去住,日子却要靠金子仙接济。他见老丈人手头一天天紧起来,再下去该勒裤带了,就对金子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