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向你道歉,我说别客气。”
“客气?他打了三爷,就该赔罪!”
“您真不明事理。洋人能朝你笑,还道歉,就算很客气了。我看这两个洋人年轻,要是年岁大的,对你客气?不叫狗来轰你,就算你走运。”
“我他妈要是不客气呢?”
“叫白帽衙门的人碰见,起码关你三个月,还得挨揍,挨饿,外带罚银子。行了,三爷,别瞧您在天津城算一号,在这儿,随便一个洋人,就比咱知府大三品。这儿不是咱的地盘,咱平平安安,把东洋武士请去给您消消那口气,比嘛不强!”
玻璃花捏捏这又硬又软、挺稀罕的球儿,说道:
“行,三爷不跟他生气。但也不能白挨这一下,这洋球归我啦!”
他扭身刚要走,那女洋人穿著白纱长裙,像个大蝴蝶,跑上来两步,喊几句洋话。杨殿起叫玻璃花把球扔给她,少惹麻烦,玻璃花心里窝囊,也没辙,发泄似的把球狠狠扔过去,口中骂道:
“拿彩球往你三爷头上砸,三爷也不要你这臭娘儿们!”
那边两个洋人不懂中国语,反而笑嘻嘻一齐朝他喊了一句洋话。玻璃花问扬殿起:
“他们说嘛?三块肉?是不是骂我瘦?”
杨殿起笑着说:
“这是英国语,就是‘谢谢’的意思。这两个洋人对你可是大大例外了。我来租界不下一百次,也没见过这么客气的!”
嘻嘻,玻璃花心里的怒气全没了。
没走多远,杨殿起引他走进一座洋人宅院。头缠青布的黑脸印度仆人进去报过信,他们便登上摆满鲜花的高台阶,见到一个名叫“北蛤蟆”(实际叫‘贝哈姆’,是玻璃花听了谐音)的洋人,秃脑袋,黄胡子,挺着松松软软的大肚子。人挺和气,总笑,还是哈哈大笑,好象觉得一切都很好玩。此外,还有两个上了岁数、身上散香气的洋女人,眼珠蓝得像猫,腰细得像葫芦,仿佛一碰就折。玻璃花头次在洋人家做客,真有点儿蒙头转向,特别是处处洋货:洋房、洋窗、洋桌、洋椅、洋灯、洋书、洋画、洋蜡、洋酒、洋烟和种种古怪有趣的洋零碎,叫他眼睛花得嘛也看不清楚,而且一半连名字也叫不上来。连养的一只长毛的花花大洋狗也隔路,趴在地上看不出哪儿是脑袋。以前,弄点洋货,好比大海捞鱼,这次算是掉进“洋”海里了。
杨殿起和北蛤蟆去到另一间屋,不知干嘛,甩下玻璃花一人。他正好得机会把这些洋玩意细心瞅一瞅,否则就白来了。他一眼先瞧见桌上有个黄铜小炮,心想多半是个小摆件,好奇地一按炮上的小钮,“卡”一下,从炮口射出一个东西,掉在地上,吓他一跳,再看原来是根洋烟卷。他把洋烟卷拾起来,却怎么也塞不回去了。他以为自己把这东西弄坏了,便将烟卷揉碎,偷偷掖在坐垫下边。他老实地坐了一会儿,不见人来,斜眼又见手边有个倒扣着的小银碗,上边有柄,柄上刻着两个光屁股的女人。他轻轻一拿,只听“叮叮叮”响,原来是铃铛。应声就有一个大胡子的印度人跑进来,瞪圆眼睛对他说话,他不懂,以为人家骂他,可这大胡子立即端来一杯又黑又浓又甜又苦的热水。
他不通洋话,吃亏不小。杨殿起和北蛤蟆有说有笑,有来道去。那北蛤蟆对杨殿起腰上拴的大九件感兴趣,从进门到出门,不断地摸摸这个,捏捏那个,不住地怪声呼叫,还拉来那两个女人看,好象见到什么宝贝,他坐在一旁,不知做什么,又不懂得洋人礼节,只好随着杨殿起去做去笑,人家点头他点头,人家摇头他摇头。一举一动都学人家,可活活累死人。后来北蛤蟆似乎对他发生了兴趣,总对他笑。到底是喜欢他,还是他脸上蹭了黑?弄不明白。一直到他与杨殿起告别时,北蛤蟆连说几声“拜拜”,又看着他,拍着自己的秃脑壳狂笑不止。
杨殿起进紫竹林,就像回老家,东串西串,熟得很,也神气得很。他叫玻璃花在一个尖顶教堂门前稍稍等等,自己进去一阵子才出来,然后带他往左边拐两个弯,再往右拐三个弯儿,走进一家日本洋行。这儿从院子到走廊都堆着成包成捆的中国药材、皮货、猪鬃、棉花之类。打这些冒着各种气味的货物中间穿过,在一间又低矮又宽敞的屋子里,与洋行老板喝茶。杨殿起换了一口日本语与老板谈了一会儿,老板起身拉开日本式的隔扇门,只见当院一张竹榻上,盘腿坐着一个穿长衫的日本人,垂头合目,似睡非睡,倒挺像庙里的老和尚打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