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吸住佟忍安眼神的地方,两个小女子在拉一张毯子。这正是按他的法儿造旧毯子。毯子是打张家口定制的,全是蓝花黑边,明式的。上边抹黄酱,搭在大麻绳上,两人来回来去拉,毛儿磨烂,拿铁刷子捣去散毛,再使布帚沾水刷光,就旧了。拉毯子不能快,必得慢慢磨,才有历时久远的味儿。佟忍安有意雇女人来拉,女人劲小,拉得自然慢。这两女子每人扯着毯子两个角,来回来去,拉得你上我下。
站在毯子这边的背着身儿,站在那边的遮着脸儿,只能看见两只小脚,穿著平素无花、简简单单的红布鞋。每往上一送毯子,脚尖一踮立起来,每往下一拉,脚跟一蹲缩回去,好赛一对小活鱼。
"绍华!"佟忍安叫道。
"在这儿,嘛事?"
"那闺女哪来的?"
"哪个?背影儿那个?"
"不,穿红鞋那个。"
"不知道。韩小孩帮着雇的,我去问问。"
"不、不用,你把她领来,我有话问她。"
佟绍华跑去把这闺女领来。这闺女头次来到柜上又头次见老爷,怕羞胆小,眼睛不知瞧哪儿,一慌,反而一眼瞧了老爷。却见老爷并没瞧她脸,而是死盯着自己一双小脚,眼神发粘,好赛粘在自己脚上,她愈发慌得不知把脚往哪儿摆。佟忍安抬起眼时,眼珠赛鎏了金,直冒贼光,跟见鬼差不多。吓得这小闺女心直扑腾。佟绍华在一边,心里已经大明大白,便对这闺女说:
"你往前走一步。"
这闺女不知嘛意思,一怕,反倒退后半步。两脚前后往回一缩,赛过一对受惊的小红雀儿,哆哆嗦嗦往巢里缩去,只剩下两个脚尖尖露在裤脚外边,好比两个小鸟脑袋。佟忍安满面生光问这闺女:
"你多大年纪?"
"十七。"
"姓嘛叫嘛?"
"姓戈,贱名香莲。"
佟忍安先一怔,跟手叫起来:
"这好的名子!谁给你起的?"
戈香莲羞得开不了口。心里头好奇怪,这"香莲"名子有嘛好?可听老爷声音、看老爷神气,真叫她掉进雾里了。
佟忍安立时叫佟绍华把工钱照三个月尽数给她,不叫她干活,打发她先回家。香莲慌了,好好干活,话也不说半句,怎么反给辞了?可看样子又不赛被辞,倒像要重用她。不知老爷打算干嘛?到底好事坏事,当时只当是桩怪事。
要说怪事,在这儿不过才开头罢了。
小半月后,择一天宜娶也宜嫁的大吉日,戈香莲要嫁到佟家当大儿媳妇,水洼那片人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肯信又无人不信。大花轿子已经摆在戈家门口了。
凭佟家在天津卫的名气,娶媳妇比买鱼还容易。虽说香莲皮白脸俊眉清目秀,腰身也俏,离天仙还差着一截。为嘛佟家非要这穷家小户闺女,还非要明媒正娶,花钱请了城里出名的媒婆子霍三奶奶登门游说。这种家的闺女还用得着游说?给个信儿还不上赶着闺女送去?据说两家换帖子一看,生辰八字相克,佟家大少爷属鸡,戈香莲属猴,"白马犯青牛,鸡猴不到头",这是顶顶犯忌的事。佟家居然也认可了。放"定"(定婚)那日,佟家照规矩派人送来八大金──耳环戒指镯子簪子脖链鸡心头针裤钩,外带五百斤大福喜的白皮点心。要说门当户对讲礼摆阔有头有脸人家也不过如此。这为嘛?吃错药了?
人说,多半因为佟家大少爷是傻子,好人家闺女谁也不肯跟这半痴半呆男人过一辈子,这等于花钱买媳妇。可再一想,也不对。
佟家没闺女,四个大儿子,俗话叫"四虎把门",排绍字辈,名字末尾的字,一叫荣,一叫华,一叫富,一叫贵。正好"荣华富贵"。都说佟忍安老婆会生,刚把这"荣华富贵"凑齐,就入了阴间。可这四个儿子,一半是残。大儿子佟绍荣是傻子,小儿子佟绍贵自小有心病,娶过媳妇三年,就叫阎王派小鬼抓走了。可这四媳妇董秋蓉,正经是振华海盐店大掌柜董亭白的掌上明珠,明知佟家四少爷早早在阎王那里挂上号,不也把闺女送来了?冲嘛,冲佟家的家底儿。佟忍安买媳妇绝不买假,他买香莲买的嘛?
戈家老婆子笑不拢嘴,露着牙花子说,买就买她孙女一双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