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将第四十发炮弹递给我时显得格外珍重,不用他提醒,我也知道,这发炮弹发射之后,我们炮轰老兰的战斗就接近了尾声。我接过炮弹,像接过了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小心翼翼,心中惶惶不安。我简单地回顾了前面三十九发炮弹,似乎也不是我的技术不精,而是天不灭老兰。老兰这样的人,连阎王爷也不愿意要他。我再次检查了瞄准具,再次目测了距离,再次进行了运算,一切都没有错误,如果在炮弹飞行的过程中不突然刮起十二级台风,如果在炮弹飞行的过程中不与正在降落的卫星残骸相撞,总之如果不发生我想不到的意外,这发炮弹,应该落在老兰的脑袋上。就算是一发臭弹,老兰的头也要破裂。我将炮弹送进炮膛时,默默地念了一声:炮弹,不要误我!炮弹飞上天空,没有起风,也没有卫星,一切都正常。炮弹却落在了高台尖端,没响,仿佛给它戴上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帽顶!
老太太将手中的萝卜一扔,从老头子手里夺过了第四十一发炮弹,一膀子将我扛到了旁边,嘴里嘟哝了一声:笨蛋!她站在了炮手的位置上,气呼呼地、大大咧咧地、满不在乎地将炮弹塞进了炮膛。第四十一发炮弹忽忽悠悠地飞上天空,简直就是一个断了线的风筝。它飞啊,飞啊,懒洋洋地,丢魂落魄地,飞啊,完全没有目标,东一头西一头,仿佛一只胡乱串门的羊羔,最后很不情愿地降落在距离超生台二十米的地方。一秒没炸,两秒没炸,三秒还没炸。完了,又是臭弹。我的话还没出口,一声巨响,封住了我的嘴巴。空气颤抖,像老棉布一样被撕裂。一块比巴掌还要大的弹片,吹着响亮的口哨,把老兰拦腰打成了两截……
遥远的乡村里传来了一声幼稚的鸡鸣,这是今年的小公鸡学习报晓的声音。我用炮火连天、弹痕遍地的诉说,迎来了又一个黎明。五通神庙在我的诉说过程中大部分坍塌,只有一根柱子,勉强支撑着一片破败的瓦顶,好像是为我们遮蔽露水设置的凉棚。亲爱的大和尚,出家还是不出家,对我来说,确实已经不重要,我想知道的是:我的故事,是否把你打动?我还想从你这里得到验证:老兰讲述过的他三叔的故事,有多少是真实?有多少是虚构?您可以回答,也可以保持沉默。大和尚叹息一声,抬起手,指指小庙前面的大道。我惊悚地发现,从大道的两边,窜过来两支队伍。从西边来的是一群肉牛,身上都穿着五彩的衣裳,衣裳上写着大字。这些大字连缀起来就是一条条的标语,标语的内容是反对建设肉神庙。这些牛不多不少,正好四十一只。它们一窝蜂般地窜下大道,把我和大和尚包围在垓心。它们的头上,都生着长角,长角上绑着尖刀。它们低着头,蓄势待发,鼻孔里喷着白沫,眼睛里放射着怒火。从东边来的是一群女人,身上都是一丝不挂,皮肤上用油漆写着大字。这些大字连缀起来就是一条条的标语,标语的内容是坚决支持重建五通神庙。这些女人不多不少,正好四十一个。她们簇拥着跑下大道,就像一队骑兵跨上马背似的跨上了牛背。四十一个裸体女人,骑在四十一头身披彩衣的公牛背上,把我和大和尚包围在垓心。我心胆俱裂,窜到大和尚身后,但大和尚的身后也不安全。我大喊一声:娘,救救我吧……
我的娘来了。在她的身后,跟随着我的爹。我爹的肩头上坐着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对着我招手。在他们身后,跟随着肢残目缺的老兰和他的妻子范朝霞。范朝霞怀里抱着那个也叫娇娇的漂亮女孩。在他们身后,还有和善的黄彪和勇武的黄豹;在他们身后,黄彪俊俏的小媳妇弯着嘴角,神秘地微笑着。在他们身后,还有黑眉虎眼的姚七、体态丰肥的沈刚、目露仇恨之光的苏州。在他们身后,是那三个和我比赛吃肉的好汉:黄脸冯铁汉、黑铁塔刘胜利、水耗子万小江。在他们身后,跟随着肉类检疫站站长老韩大叔和他的侄子小韩。在他们身后,跟随着掉光了牙齿的成天乐大叔和老得步态蹒跚的马奎。在他们身后,跟随着雕塑村四个技艺非凡的工匠。在他们身后,跟随着古典派纸扎匠和他的徒弟。在他们身后,跟随着嘴唇涂成银色头发染成金色的洋派纸扎匠和她的部下。在他们身后,跟随着穿着西装挽着裤腿的包工头"四大"和他的部下。在他们身后,跟随着只剩下两颗门牙的老吹鼓手和他的徒弟们。在他们身后,跟随着天齐庙里那个手持木鱼的老和尚和他的那些半真半假的和尚徒弟们。在他们身后,跟随着翰林小学的蔡老师和一群孩子。在他们身后,跟随着医学院学生甜瓜和她的那位奶油男友。在他们身后,跟随着那个替我擦过炮弹的小男孩和那对大侠般的老夫妇。在他们身后,跟随着那些在肉神庙前、大道上、广场上出现过的众多人等……在他们身后,跟随着摄影记者瘦马和摄像记者潘孙和他的助手。他们扛着机器,爬上大树,居高临下地将眼前的一切记录在案。但还有一群女人,为首的是沈瑶瑶女士,在她的身后,是黄飞云女士、甜蜜蜜小歌星——其他的都面目不清——她们衣衫华美,宛如一团降落到地上的彩霞。就在眼前的一切像一幅图画凝固不变时,一个就像刚从浴池里跳出来、身上散发着女人的纯粹气味、五分像野骡子姑姑、另外五分不知道像谁的女人,分拨开那些人,分拨开那些牛,对着我走过来……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