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疫员小韩,拿着两个红包,从东厢房里跑出来,一张桌子上放了一个。接下来,和尚和吹鼓手打起了擂台,各自都拿出来看家的本身。很难说谁胜谁负。大和尚,这样的事情,我估计您不愿意听下去了。让我们省略这些,让事情飞快地向前发展。
姚七在东厢房里,向我的父亲和小韩,还有几个来帮忙的男人,夸说着自己的功劳。说他为了请来这两支队伍,跑了五百里路程,"鞋底都磨薄了,"他跷起脚来说。小韩嘴巴奸,刺他道:
"老姚,听说你曾经是老兰的死对头,怎么转身就成了老兰的狗腿子?"
父亲撇了一下嘴巴,没说什么,但心中的话都在脸上了。
"要说狗腿子,大家都是狗腿子,"姚七满不在乎地说,"我还算好的,卖只卖我自己,有的人,把自己的老婆和儿子都卖了。"
父亲脸涨得青紫,咬着牙根说:
"你说谁?"
"我说我自己啊,老罗,你心惊什么?"姚七诡秘地说,"老罗,我听说你马上要结婚了?"
父亲抓起桌子上的墨盒,扔到了姚七的身上,人也忽地站了起来。
姚七满面怒气,但很快就满面奸笑,阴阳怪气地说:
"老兄,好大的脾气。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吗。你是堂堂的厂长,要找个黄花大闺女也是小菜一碟,这事儿包在我的身上,当官我不行,保媒拉纤,是我的特长。小韩,我看就把你妹妹嫁给罗通吧。"
"操你妈姚七!"我说。
"罗主任,不,应该叫你兰主任,"姚七说,"你是我们村子里的太子了。"
父亲欲往前冲,小韩已经冲了上去。他一把抓住姚七的胳膊,猛地往后一别,姚七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翻转,脑袋也低垂下去。小韩推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到了门口,然后屈膝在他的屁股上一顶,上边也同时用力,姚七就像一发炮弹,蹿到门外去,趴在地上,好久才爬起来。
下午五点钟,隆重的祭棺仪式即将开始。母亲着我的脖子,把我抓回到棺材前面,在孝子的位置上坐定。棺材后边的方桌上,点燃了两支白色的像大萝卜一样的羊油大蜡烛,烛光摇曳,散发着刺鼻的羊膻味儿。在羊油大蜡的映照下,那盏豆油灯像一只萤火虫屁股上的光一样微弱。其实老兰家正厅里是一个有二十八个灯头的枝形水晶吊灯,周边还有二十四盏射光灯,把这些灯全部打开,会把在地板上爬行的蚂蚁的触须照得清清楚楚,但我知道电灯营造不出神秘气氛,所以要点蜡烛。在摇曳的烛光里,坐在我对面的甜瓜,神情古怪得更不像人。我越不敢看她越想看她,越看她越觉得她不像人。我看到她的脸像水面的波纹一样变幻不定,五官不断地移位变形。她一会儿像只鸟,一会儿像只猫,一会儿又像匹狼。而且,我发现,她的眼睛,始终在盯着我,一秒也不放松。更可怕的是,我发现,她的屁股是虚虚地坐在小凳子上的,她的两条腿有力地蜷曲着,身体前倾,这正是一个食肉猛兽蓄力待发的姿势,随时都会发生的事情是:她用比闪电还要快的速度,纵身扑过来,跨越了那个燃烧着纸钱的瓦盆,扑到我的身上,双手抱住我的脖子,嘴巴在我的脸上啃着咬着,喀嚓喀嚓的,像啃萝卜一样,把我的头吃光了。然后她就大吼一声,现出原形,拖着像大扫帚一样的尾巴,窜出去,瞬间就没有了踪影。我知道,真正的甜瓜早就死了,是一个妖精变化成她的样子,坐在这里等待时机。因为我罗小通,不是个一般的孩子,我是个吃肉的孩子,我的肉比一般的孩子要香得多。我曾经听一个化缘的和尚讲过轮回报应,他说:吃肉的终将被吃肉的吃掉。大和尚,那个和尚,也是有点道行的,我们这地方,有道行的和尚真的很多。就说这个化缘的和尚,他在寒冬腊月里,光着脊梁坐在雪地里,盘腿打坐,不吃不喝,整整三天三夜。许多好心的大娘们怕他冻死,拿着被子想去盖他,但看到他满面红光,头上冒着热气,好似一座小锅炉,哪里还需要什么被子?当然也有人说,这个和尚是吃了"火龙丹"的,并不是他真有什么道行。"火龙丹",谁见过?传说而已,但坐在雪地里的和尚却是我亲眼所见。
刚掉了一颗牙齿的成天乐大爷,脸上有八十多条皱纹。他充当祭棺仪式的司事爷,左肩右挎着一条白色的绶带,头上戴着一个白色的帽子,中间簇起许多褶子,好有一比,公鸡冠子。他一直没有露面,现在才来,不知他先前藏在哪里。他身上一股子酒味儿,一股子咸鱼味儿,一股子潮湿泥土味儿,于是我猜到他是躲在老兰家的地下室里就着咸鱼喝酒了。喝得七分醉了,目光迷离,视线肯定模糊,眼角上有两块白眵。他的助手沈刚,就是欠过我们家钱的那个家伙,身上的气味和成天乐大爷一模一样,说明他们两个是从一个地方钻出来的。他穿着一身黑衣,胳膊上戴着两只白色的套袖,左手提着一把斧头,右手提着一只公鸡。白公鸡,黑冠子。与他们同时进门的还有一个人。这可是个重要的人物,不能不提。他就是老兰的妻弟苏州。按说他是要紧的亲戚,应该最早地出现在这里,但是他一直到现在才出现,如果不是早有预谋,就是从外地刚刚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