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象是洞里,响起鼾声来,布遍了的声波旋走了满院。天边小的闪光不住的在闪合。王婆的故事对比着天空的云:“……一个孩子三岁了,我把她摔死了,要小孩子我会成了个废物。……
那天早晨……我想一想!……是早晨,我把她坐在草堆上,我去喂牛;草堆是在房后。等我想起孩子来,我跑去抱她,我看见草堆上没有孩子;我看见草堆下有铁犁的时候,我知道,这是恶兆,偏偏孩子跌在铁犁一起,我以为她还活着呀!等我抱起来的时候……啊呀!“
一条闪光裂开来,看得清王婆是一个兴奋的幽灵。全麦田,高粱地,菜圃,都在闪光下出现。妇人们被惶惑着,象是有什么冷的东西,扑向她们的脸去。闪光一过,王婆的话声又连续下去:“……啊呀!……我把她丢到草堆上,血尽是向草堆上流呀!她的小手颤颤着,血在冒着气从鼻子流出,从嘴也流出,好象喉管被切断了。我听一听她的肚子还有响;那和一条小狗给车轮压死一样。我也亲眼看过小狗被车轮轧死,我什么都看过。这庄上的谁家养小孩,一遇到孩子不能养下来,我就去拿着钩子,也许用那个掘菜的刀子,把孩子从娘的肚里硬搅出来。孩子死,不算一回事,你们以为我会暴跳着哭吧?我会嚎叫吧?起先我心也觉得发颤,可是我一看见麦田在我眼前时,我一点都不后悔,我一滴眼泪都没淌下。以后麦子收成很好,麦子是我割倒的,在场上一粒一粒我把麦子拾起来,就是那年我整个秋天没有停脚,没讲闲活,象连口气也没得喘似的,冬天就来了!到冬天我和邻人比着麦粒,我的麦粒是那样大呀!到冬天我的背曲得有些厉害,在手里拿着大的麦粒。可是,邻人的孩子却长起来了!……到那时候,我好象忽然才想起我的小钟。”
王婆推一推邻妇,荡一荡头:“我的孩子小名叫小钟呀!……我接连着熬苦了几夜没能睡,什么麦啦?
从那时起,我连麦粒也不怎样看重了!就是如今,我也不把什么看重。那时我才二十几岁。“
闪光相连起来,能言的幽灵默默坐在闪光中。邻妇互望着,感到有些寒冷。
狗在麦场张狂着咬过来,多云的夜什么也不能告诉人们。忽然一道闪光,看见黄狗卷着尾巴向二里半叫去,闪光一过,黄狗又回到麦堆,草茎折动出细微的声音。
“三哥不在家里?”
“他睡着哩!”王婆又回到她的默默中,她的答话象是从一个空瓶子或是从什么空的东西发出。猪槽上她一个人化石一般地留着。
“三哥!你又和三嫂闹嘴吗?你常常和她闹嘴,那会败坏了平安的日子的。”
二里半,能宽容妻子,以他的感觉去衡量别人。
赵三点起烟火来,他红色的脸笑了笑:“我没和谁闹嘴哩!”
二里半他从腰间解下烟袋,从容着说:“我的羊丢了!你不知道吧?它又走了回来。要替我说出买主去,这条羊留着不是什么好兆相。”
赵三用粗嘎的声音大笑,大手和红色脸在闪光中伸现出来。
“哈……哈,倒不错,听说你的帽子飞到井边团团转呢!”
忽然二里半又看见身边长着一棵小树,快抓住小树,快抓住小树。他幻想终了,他知道被打的消息是传布出来,他捻一捻烟火,辩解着说:“那家子不通人情,哪有丢了羊不许找的勾当?他硬说踏了他的白菜,你看,我不能和他动打。”
摇一摇头,受着辱一般的冷没下去,他吸烟管,切心地感到羊不是好兆相,羊会伤着自己的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