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响起了碰门声。
“谁?!”沫洛会声色俱厉地喝问。
砰砰砰,砰砰砰,有东西在碰门。屋里的人一时都变得木呆呆的,看着颤抖的门板。
他们看到她在想:有一个漆黑的夜晚,我刚刚洗完脚钻进被窝,就听到单薄的门板砰砰砰地响起来。砰砰砰!砰砰砰。谁呀!谁!砰砰砰!砰砰砰。声音执拗而顽固,好像命运一样。
黑油油的滑溜头发在肥厚的手掌压迫下颤抖。
他们看到沫洛会在想:那天夜里,天也是这么黑也是这么冷……京汉铁路一万多工人都罢了工……我正在灯下给你爷爷缝袜子,就听到砰砰砰!砰砰砰……这时闯进一个人来,左手抱着一个婴儿,右手提着一盏号志灯……他浑身是血,到处是伤,一进门就跪在地上:师娘啊……师傅和师兄都牺牲了,从今后你就是我的亲娘,这孩子就是你的亲孙子……奶奶……呜呀呀呀呀……
他们看到王先生在想:那秀才独坐案前,秉烛夜读,正在得趣时,就听到砰砰砰!砰砰砰。响起一串打门声。秀才问:何人扰我?门外响起一个女子哧哧的笑声。秀才说:谁家的女子,深更半夜,到此何干?快快离去,免得玷污了俺读书人的名誉。秀才正哆嗦着,就听到那门吱呀一声,豁然开朗……
一条脊梁上盖着雪花的瘦狗夹着尾巴溜进来。冷风突进,灯火乱点,沫洛会赶紧伸出一掌,罩住那灯火,免遭了熄灭。阮书记喘了一口粗气说:“原来是这个狗东西!”
王先生从鬼狐梦里醒来,颠着蹲麻了的腿脚去踢那瘦狗。瘦狗挨着踢,嘴里哼哼着,眼里流露出可怜相,把身子扁扁着,往墙旮旯里挤。
阮书记说:“算了,让它在屋里吧,快把门关起来!”
王先生哈着腰,关了门,回头往灶膛里加了几块劈柴,便重回他的墙角,搐着脖子做梦去了。
她用纱布包扎好阮书记的脚,站起来,打了一个哈欠。收拾好药箱,伸手去柴堆上拿大衣。
阮书记一探身捉住了她的手。他们感觉到肥厚的大手把小手淹没了,嗓子眼里沾着黏糊糊的痰,怎么咳也咳不出来。
“你不要走!”阮书记说,“锅里煮着肉,等吃过肉再走。”
她低着头,耷拉着眼睫毛。他们感觉到她的小手冰凉冰凉,好像死了一样。
就这样不死不活地僵着,那两只肥滚滚的白奶子上爆起了一层疹子,像褪了毛的鸡皮一样。这感觉令他们害怕。
阮书记松开手。她立了几秒钟,咧开嘴灿烂一笑,轻轻地说:“我听您的吩咐。”
就那样她倒退着坐在一捆雪白的劈柴上,脸皮像雪白的劈柴,又白又硬。
“王先生,看看肉好了没有。”阮书记说。
王先生一跃而起,出奇地轻捷,立在锅旁,挪动着腿。他用一根筷子戳着猪的头说:“烂啦烂啦稀糊烂啦!再不吃就化掉啦。”
阮书记说:“肉烂在汤里喝汤就是。”
萎缩了的猪的破碎的尸体被训练有素的王先生一块一块地捞到一个缺沿的破瓦盆里。锅里汤还在沸腾。
“吃吧,来,快些吃!”阮书记招呼着她。
她坐在那里好像一匹警觉的母猫。
阮书记用筷子拨拉着,挑选着,最后插定了一颗黑色的猪心,挑起来,还淅淅拉拉地淋漓着热汤,心头上连结着一块白黑的东西,像橡皮筋一样,阮书记伸手去撕,很热,嘴里唏拉唏拉的,烫的。一撕一拉一缩,终于撕下来,放到鼻子下嗅嗅,说:“糊心脂,吃了糊涂,给狗吃了吧!”顺手就撇给了狗,狗感动地跳起来,眼里夹着泪珠,烫得直龇牙,死活不顾地吞了下去。弓起腰,脊梁上的毛支棱起来,融化的雪变成亮晶晶的水珠,在毛尖上挑着,狗尾巴却死劲夹在双腿之间,好像为了防备公狗的奸污。阮书记把猪心挑到她面前,暖洋洋地说:“大冷的夜,把你弄起来,该慰劳慰劳你!吃吧,这是猪身上最好的东西。”
她张着手却不知如何去接。阮书记寻了一块干净劈柴,把心放在劈柴上,托着,让她接,她接了过去,双手端着一颗似乎微微抽搐的猪心,不知如何下嘴。
阮书记吹着从盆里涌起来的团团热气,侧着头,用筷子噼楞噼楞地拨拉着。他找到猪的大肠头——连结着猪肛门的那一截,夹出来放在劈柴子上;他找到了两扇猪耳朵,从猪头上撕下来放在劈柴上。阮书记说:“王先生,拿我的酒来。”
王先生忙不迭地跳到里屋,从不知哪个地方摸出阮书记的酒瓶子。他们看到她看着那个白玻璃的酒瓶子想到这只盛过葡萄糖注射液的瓶子里泡着一根弯弯曲曲的黑树根一样的东西想到这物是鹿鞭即公鹿的阴茎很恶心猛然一惊难道是妊娠反应怪不得他像匹种猪一样整夜折腾肚皮好像要着火一样一股墨绿色的胃液与胆汁的混合物慢悠悠爬上她的咽喉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从这时刻起他们获得了洞察别人五脏六腑的能力。
阮书记嘴对着瓶子口咂着那暗红色的液体,然后把沾着一层白脂油的大肠头塞到嘴里去,他的舌头搅拌着被牙齿嚼得烂糊糊的猪肠子,黑色的猪粪的气味喷进了她的嘴里,她又一次恶心。难道怀孕了?不可能啊,事后我吞了一把避孕药片,赤脚医生竟然被人搞大了肚子,真是笑话。这头老公猪。他们看着那些被唾液调和成糊状物的猪肠子滑行进他的胃袋里,他的胃像个大刺猬一样,鼓鼓涌涌地活动着,很是吓人。后来他们看到他双腿之间有一股灼热的气流,散发着浓浓的腥咸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