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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5  ★★★收藏章节〗〖手机版

也许骑过一次吧,我不知道,你也别问,我想,你一定想知道黄胡子挨打的事吧?那也是红马倒霉的日子。

支队长每天上午都是骑马出去的,到草地上去练骑术,有时也去办公事。黄胡子挨打那天,支队长回来得很早,他骑马进了庭院,按照老习惯,高叫:“黄胡子!”

那时你在什么地方?

我躲在厢房里听动静呢,小老舅舅说,我哭得满脸是泪。

支队长焦躁起来,连声高叫:“黄胡子,黄胡子!”

这时,就见黄胡子弯着腰,满脸焦黄,从北屋里跑出来。

支队长冷笑一声,扔下马,提着皮鞭,走进北屋。北屋里吵嚷一阵,啪啪几声鞭响,随着,传出低低的抽泣声。

黄胡子拉着马缰,在院子里立着,像根木桩一样,但他的目光是绿幽幽的,十分吓人。

支队长提着马鞭走出来,他白净的脸发了红,嘴角挂着冷笑。

黄胡子咧咧嘴,脸上浮起的好像是傻笑。

“王八蛋!”支队长逼近黄胡子,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黄胡子嘟哝了一句,好像是回骂。

支队长抡起马鞭,猛地打下去。马鞭打在黄胡子的脸上,发出一声湿润的闷响。立刻就有一道紫红的印子在黄胡子脸上出现。黄胡子呻吟了一声,眼里淌出浑浊的泪,但那绿幽幽的眼光着了泪水的滋润,不但没有消逝,反而更加邪恶。

支队长退后一步,又高举起鞭子,但这一鞭并没落在黄胡子身上。支队长对准斜伸下来的梨树枝打了一鞭,一簇毛茸茸的小梨子和着几片油亮的梨树叶子飘落下来。

“我买了,就是我的!”支队长压低嗓门说,“你这条癞皮狗,懂吗?”

黄胡子像呆子一样,只把一双厚唇哆嗦着,两只绿眼死盯着支队长。

支队长用鞭子轻轻掸打几下马裤,从兜里又掏出一沓绿钞票,递到黄胡子面前,说:“等赛过马,你领着儿子走了吧,我给你的钱,足够你安家了。”

黄胡子全身的僵硬线条突然消失,软疲疲的,整个人仿佛矮了几寸。他没有接钱,回转身,拉着马,一步步走出庭院。

等到支队长进了北屋,我从东厢房里溜出来,小心翼翼地穿过庭院,我听到支队长在北屋里怒吼她在嚎啕大哭,我真想也哭。我追着黄胡子跑去。外甥,告诉你吧,我想起来了,黄胡子骑过那匹红马。一进草地他就飞身上马,他上马的动作是那么熟练、漂亮,身轻如燕。我站在草地边缘,看到红马迎着太阳向东南方向飞驰而去。黄胡子怪叫着,用拳头捣着马用脚后跟踢着马。他还用嘴咬马哩,后来我看到马耳朵上流着血,黄胡子嘴上沾着马血和马毛。红马飞奔,一望无际的草地上没有羊群也没有马群。我看到从马蹄下惊飞的鹌鹑,还有,沿着马蹄上的距毛甩出去的黑色的泥土,还有,被踏断的接骨草、牛蒡子、三棱草、鹅不食草、婆婆丁、老鸦芋头、苦菜花、红莓白莓。草地上漾开花草茎叶断裂后发出的新鲜浆汁的气味。马像一团滚动的火,马尾散开,像一匹绸缎。后来,红马焦躁地尥起蹶子来,蹄铁闪烁,宛若电光。黄胡子一头扎在草地上。

这时候我飞跑过去。

黄胡子呸呸地吐着嘴里的泥土,吐完泥土就破口大骂。红马远远地站着,低头啃了几棵青草,嚼嚼,又吐掉。我这时看到马耳朵上流着血,看到黄胡子嘴角上的马血和马毛。马肚腹上肿起一个个鸡蛋大的包包。马十分愤怒,这是一眼就能看出的。黄胡子叫嚣着往马前扑去,马昂起头,鼻孔翕动着喷气,马嘴咧开,露出雪白的马牙。黄胡子被马的愤怒逼住,只是立着叫骂,却不敢前进一步了。

ma!ma!ma!我是不是在呼唤一匹马?我难道是在呼唤母亲?我莫非得了腹语症?小老舅舅,并不是外甥被疟疾折磨糊涂了,多少年来,我常常听到这种呼唤,一种非常遥远的呼唤。我常常听到它响亮的,渐去渐远、渐远渐近的蹄声,ma!ma!我常常感到她温存的抚摸,她有时好像在咬我、掐我,ma!ma!我心里很难受,小老舅舅,我们食草家族的恶时辰早就来临了,红蝗的再次来临就是一个明确的证明。ma!ma!你当真没有骑过它?你没有想过要骑它?夜深人静的时候,玫瑰的香气扑鼻,你在梦里也没有骑过它?

我起初以为是在飞行呢。人们都不相信人会飞,没有翅膀怎么会飞?我也不相信人会飞,所以,分明当我飞起来的时候,分明当我俯卧在一团云上,飞速地掠着林梢滑行时,我竟不敢相信自己。高压电线上的电火花刺激着我的肚皮,公社屠宰场里的猪嚎叫着被抬到黑血模糊的案板上,屠夫挽起袖子,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腥血上溅,杨叶上都滴血。你一定是疯了!小老舅舅说,你老发高烧,把神经烧毁了。王八蛋!外甥,你怎么又骂人呢?多少人都劝你:不要骂人,要走正道,可你总是骂人!我从来没有骂过人呵!小老舅舅我是说:王八的蛋!完了,你这孩子,入了旁门左道,没有出息了。你当真没骑过它?你看着我,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草地在我肚腹下旋转,房顶上跳出一群又一群纸扎的小孩。奇花异草,珍禽怪兽,在地上开放生长奔逐嬉戏。马牙山的积雪早就开始融化,山那边是食草家族世代居住之地,外祖母就是从那边来的吗?那为什么又把母亲嫁过去,这不正应了婚姻上的大忌:“骨肉还家”吗?金豆,你谁都可以骂,但不能骂支队长,这件事甭我啰嗦你也清楚。过了山,是一片茂密的松林,松林是黑松林,林梢挂雪,不知是什么季节,雪的冰凉气息直扑我的鼻翼,飞得高看得远,飞得高自然也跌得重。只要能高飞,哪怕跌得粉身碎骨!ma!我发现,黑松林是呈圆环状的,它包围着、环绕着、藏匿着、狼吞虎咽着一块草地。草地上玫瑰盛开!玫瑰玫瑰香气扑鼻!玫瑰通通是粉红色,花朵都大如绣球千瓣万瓣,重重叠叠。在那花丛中,竟有一个暗红色皮肤的少妇在徜徉。她头上梳着高髻[jì],面孔瘦削,颧骨很高,嘴唇丰满,眼睛是凹进去的,很大很黑,额头凸出,光洁,像半扇葫芦瓢。我惊异于在这融雪的天气里,空气清冽,她竟穿着一件短裙,不及膝盖,裙子的材料非绸非缎,像一种麻布,看起来很硬,如蜻蜓类昆虫的翅羽,裙色暗红,有一条条黑条纹均匀地生在她的裙上。她在玫瑰丛中走着,时尔抚摸抚摸花朵,时尔扯扯玫瑰的黑叶,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她光着的脚上,被玫瑰的刺划出了一道道伤痕,她似乎无痛觉。小老舅舅,你对我说实话,你真没有骑过它?我把脸埋在醉人的草丛里我又听到了那遥远的呼唤声:ma!ma!ma!分明有一个纯黑的裸体男孩骑在一匹高大的红马上,绕着那一大片玫瑰花奔跑,绕着她奔跑。玫瑰花繁盛如云絮,沉甸甸地下垂着,花瓣都如冰一样冷。我一只手抓着一大朵玫瑰花,一阵犯罪般的感觉涌上心头,我忽然想放声大哭。玫瑰花竟然没有香味,不由我暗暗惊诧。但她却唱道:

“好一朵玫瑰花,好一片玫瑰花,满园花开香不过它,我有心摘一朵戴呀,只怕被人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