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林由于巧珍那种令人心醉的爱情,一下子便从灰心丧气的情绪中,重新激发起对生活的热情。爱的暖流漫过了精神上的冻土地带,新的生机便勃发了。
爱情使他对土地重新唤起了,一种深厚的感情。他本来就是土地的儿子。他出生在这里,在故乡的山水间度过梦一样美妙的童年。后来他长大了,进城上了学,身上的泥土味渐渐少了,他和土地之间的联系也就淡了许多;现在,他从巧珍纯朴美丽的爱情里,又深深地感到:他不该那样害怕在土地上生活;在这亲爱的黄土地上,生活依然能结出甜美的果实!高加林渐渐开始正常地对待劳动,再不像刚开始的几天,以一种压抑变态的心理,用毁灭性的劳动来折磨肉体,以转移精神上的苦闷。经过一段时间,他的手变得坚硬多了。第二天早晨起来,腰腿也不像以前那般酸疼难忍。他并且学会了犁地和难度很大的锄地分苗。后来,纸烟变得不香了,在山里开始卷旱烟吃。他锻炼着把当教师养成的斟词酌句的说话习惯,变成地道的农民语言;他学着说粗鲁话,和妇女们开玩笑。衣服也不故意穿得那么破烂,该洗就洗,该换就换。
中午回来,他主动上自留地给父亲帮忙;回家给母亲拉风箱。他并且还养了许多兔子,想搞点副业。他忙忙碌碌,俨然像个过光景的庄稼人了。
白天是劳苦的,但他有一个愉快的夜晚。正是因为有这么一个幸福的向往,他才觉得其它的熬累不那么沉重了。
夜晚,天黑严以后,他和巧珍就在村外的庄稼地里相会了。他们在密密的青纱帐里,有时像孩子一样手拉着手,默默地沿着庄稼地中间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有时站住,互相亲一下,甜蜜地相视一笑。走累了的时候,他们就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加林躺下来,用愉快的叹息驱散劳动的疲乏,巧珍就偎在他身边。用手梳理他落满尘土的乱蓬蓬的头发;或者用她小巧的嘴巴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轻轻地给他唱那些祖先流传下来的古老的歌谣。有时候,加林就在这样的催眠曲中睡着了,拉起了响亮的鼾声。他的亲爱的女朋友就赶忙摇醒他,心疼地说:“看把你累成个啥了。你明天歇上一天!”她把他的手拉过来蒙住她的脸,“等咱结婚了,你七天头上就歇一天!我让你像学校里一样,过星期天……”。
高加林每天都沉醉在这样的柔情蜜意里,一切原来的想法退得很远了。只是有些时候,当他偶尔看见骑自行车的县上和公社的干部们,从河对面公路上奔驰而过,雪白的确良衫风被吹得飘飘忽忽的惬意身影时,他的心才猛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惆怅;一股苦涩的味道翻上心头,顿时就像吞了一口难咽的中药。他尽量使自己很快从这情绪中解脱出来。直等到他又看见了巧珍,骚乱的心情才能彻底平息——就像吃完中药,又吃了一勺蜜糖一样。
他现在时时刻刻都想和巧珍在一起。遗憾的是,他们不在一个生产组,白天劳动很难见面,他们都想得要命。有时候,两个组劳动离得很近时,一等休息,他就装着去寻找什么,总要跑到后村组劳动的地方磨蹭一会。在这样的场所里,他并不能和巧珍说什么话;他只是用眼睛看看她。这时候,旁的人谁也不知道,只有他们两个心里清楚,这反而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味首。有时候,他没有什么借口,去不了她那里,她就会用她带点野味的嗓音,唱那两声叫人心动弹的信天游——
上河里(哪个)鸭子下河里鹅,一对对(哪个)毛眼眼望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