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身,朝前面走去。"爱做梦的人,都喜欢圆明园。一块破石,几根残柱,任你用想象去重塑昔日的锦华;真要把它重新建造起来,就没有了想象,没有了怀念。努力去挽回无可挽回的东西,是旧式的缠绵和伤感,是堂吉河德的勇敢和愚蠢。我们还是负着记忆,走自己的路去吧。"她手扶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站住了。
"志摩啊,志摩!不要给我们的故事添一个平庸的结局吧,这样就没有诗意了!"
"难道诗都是没有结尾的吗?"他呆头呆脑地问。
她摇了摇头,凄然一笑。"诗,对你来说,是气质,是天赋,是生命;对我,只是修养、才能和表现。诗给了我们氢气球的性格,追求自由、不断飞升、向往蓝天;你,喜欢永远这样轻飏直上,我却感到高处不胜寒了。我需要在脚上坠一块重实的铅,将我拉回大地。"
"什么是你的铅?"
她望着那深翠的叶子,半晌才轻轻说道:"我和思成在一起读书。"
"第三遍了!"志摩大声喊道。
"他就是我的铅。"徽音肯定地一字一字地说,"他是学建筑的。一根木、一块石,从平地上建起高楼广厦、亭台楼阁。他也有他的梦,他的诗;但是。这梦,这诗,都是有根的,深深埋植在泥土里。"
她的语调虽是平静的,志摩却感觉到这里有情感在起伏。
志摩的心里浮起一种嫉妒、失望混合的痛苦。他不相信这就是自己面临的现实。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如果真是这样,人生就太惨酷了,太残忍了。他抱着满腔的希望和喜悦的激动来到圆明园,他希望应邀而来的徽音仍是他记忆里的徽音,还是那个客智、机灵、善解人意、乐于跟自己携手在思想与感情的绿草地上驱驶、在持和艺术的圣殿里徜徉的小女孩;然而,一切都错了。他的希冀,他的估测,他的判断,他为美好的未来描画的蓝图,统统都错了。五光十色的绮丽皂泡,一触及现实的夜指就破灭得无影无踪。
他失神地伫立在寒风中。
他惘然地凝视着安详地站着的徽音。
她那内心充实的模样,使他的理智突然从心底升起,在他耳边轻轻说:徽音所作的分析和选择是正确的。
一种赞同的平静渐渐挤走了心头的痛苦,于是他感到这似乎已经不是决定了自己命运的遭遇,而是一部什么小说里的人物的经历了。这正是智慧和理性的奇妙作用,它会在某种关键的时刻以意思不到的方式把人领出情感的迷津,把明晰而正确的抉择展示在他的面前,使他免于沉溺在泥淖而不能自拔。
他看看四周,冬青叶子凝重而浑厚,心里松快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挽起徽音的手臂,说:
"我该去见见任公了。"
徽音紧紧地挽着志摩的臂膀。她为他们的心灵在另一种意义上靠得更近而感到欣慰,心里对他充满了远非往日可比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