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城市,想起了他的青铜葵花。他觉得,这天底下,只有他最懂得葵花的性情、品质。而眼前这片葵花,更使他激动。他似乎看到了更多不可言说的东西。他要用心去感悟它们,有朝一日,他重回城市时,他一定会让人们看到更加风采迷人的青铜葵花。
阳光变得越来越热烈,葵花也变得越来越热烈。太阳在燃烧,葵花的花瓣,则开始像火苗一样在跳动。
爸爸在画布上涂抹着。他会不时地被眼前的情景所吸引,而一时忘记涂抹。
这是一片富有魔力的葵花田。
中午时,太阳金光万道。葵花进入一天里的鼎盛状态,只见一只只花盘,迎着阳光,在向上挣扎,那一根根长茎似乎变得更长。一团团的火,烧在蓝天之下。四周是白色的芦花,那一团团火就被衬得越发的生机勃勃。
葵花田的上空,飘散着淡紫色的热气,风一吹,虚幻不定。几只鸟飞过时,竟然像飞在梦中那般不定形状。
爸爸不停地在纸上涂抹着,一张又一张。他不想仔细地去描摹它们,随心所欲地涂抹,倒更能将在他心中涌动的一切落实下来。
他忘记了女儿,忘记了已是吃午饭的时候,忘记了一切,眼前、心中,就只有这一片浩瀚的葵花田。
后来,他累了,将不断远游与横扫的目光收住。这时,他的目光只停留在了一株葵花上。他仔细地看着它——它居然是那样的经看:花盘优雅而丰厚,背大致看上去为绿色,但认真一看,中心地方,竟是嫩白,像是人的肌肤,凝脂一般的肌肤。每一瓣花瓣,都有一片小小的叶托,那叶托为柔和的三角形,略比花瓣矮一些,一片连一片,便成了齿形,像花边儿。真是讲究得很。花盘并不是平平的一块,而是向中心逐步凹下去,颜色也是从淡到浓,最中心的为茸茸的褐色。就那么一株,却似乎读不尽它似的。
爸爸感叹着:“造化啊!”
他一辈子与这样的植物联结在一起,也真是幸运。他想想,觉得自己很是幸福,很是富有。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城市,正在青铜葵花的映照下生趣盎然。
在准备离开这片葵花田时,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他放下画夹,跳进了葵花田,并一直往前走去。那些葵花,一株株都比他高,他只能仰头去观望花盘。他在葵花田里走呀走呀,不一会儿就被葵花淹没了。
过了很久,他才从葵花田里走出,那时,他从头到脚,都是金黄色的花粉,眉毛竟成了金色。
几只蜜蜂,围绕着他的脑袋在飞翔,嗡嗡地鸣叫,使他有点儿发晕。
爸爸走过大麦地村时,脚步放慢了。
已是下午,人们都下地劳作去了,村巷里几乎空无一人,只有几条狗,在懒散地溜达着。
爸爸的感觉很奇怪,双脚好像被大麦地村的泥土粘住了,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要他停下来,好好看一看这个村庄。
这是一个很大的村庄,好像有十多条竖巷,又有无数条横巷。所有的房屋都门朝南。这显然又是一个贫穷的村庄。这么大一个村庄,除了少数几户人家是瓦房,其余的都是草房子。夏天的阳光下,这些草房子在冒着淡蓝色的热气。不少座新房,是用麦秸盖的顶,此时,那麦秸一根根皆如金丝,在阳光下闪动着令人眩晕的光芒。巷子不宽,但一条条都很深,地面一律是用青砖铺就的。那些青砖似乎已经很古老了,既凹凸不平,又光溜溜的。
这是一个朴素而平和的村庄。
它既使爸爸感到陌生,又感到亲切。他心里好像有什么话要对这个村庄说,好像有件事情——很大的事情,要向这个村庄交待。但一切又是模模糊糊的。他走着,一条狗抬起头来看着他,目光很温和,全然不像狗的目光。他朝它点点头,它居然好像也朝他点了点头。他在心里笑了笑。有鸽群从村庄的上空飞过,一片片的黑影掠过一座座房子的房顶。它们在他的头顶上盘旋了几圈,不知落到谁家的房顶上去了。
他似乎走了很长时间,才走出这个村庄。回头一看,还是隐隐约约地觉得,好像要对这个村庄有一个嘱托。但,他又确实说不清要嘱托什么。他觉得自己心中的那番感觉,真是很蹊跷。
走完一片芦苇,他心中的那份奇异的感觉才似乎飘逝。
他来到大河边。他原以为会看到女儿坐在对岸的老榆树下的,但却不见女儿的踪影。也许,她被那个青铜的男孩带到什么地方玩去了。他心里感到了一阵空落。不知为什么,他是那么急切地想看到女儿。他在心里责备着自己:一天里头,与女儿待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等有了点儿时间,心里又总在想青铜葵花。他觉得自己有点儿对不住女儿。他心疼起来,同时有一股温馨的感觉像溪水一般,在他的心田里淙淙流淌。在等船过河时,他坐在岸边,从那一刻起,他心里就一直在回忆女儿。她三岁时,妈妈去世,此后,就是他独自一人拉扯着她。他的生命里似乎只有两样东西:青铜葵花与女儿。这是一个多么乖巧、多么美丽、多么让人疼爱的女儿啊!他一想起她来,心就软成一汪春天的水。一幕一幕的情景,浮现在他的眼前,与这夏天的景色重叠在一起: